04

    第二天早上八点，林凤梧敲了小舞的房门好几下。见她迟迟不应，便自己打开了房门，定睛一看，果然还在睡梦中。

    “小舞，起床啦。”林凤梧在床边坐下，轻轻地拍打小舞的脸试图唤醒她。

    “知道了，再十分钟。”小舞睡眼惺忪地看了看他后，又闭上眼睛。

    “八点半我在餐厅等你，如果那时还不起，哥哥可是要训斥你的。”

    小舞知道林凤梧是在佯装生气，像是听惯了他的气话，不再理睬他，沉沉地睡去了。

    林凤梧将小舞脸上的头发轻轻地拨到耳后，依依不舍地看着贪睡的小舞，脑子里影影绰绰地浮现她小时候的模样来。

    仔细想来，她与小时候并没有什么大的不同，只是脱去了稚嫩，却添了几分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愁容。

    他虽总劝说小舞忘记那些痛苦的记忆，但他却强迫自己一刻都不要忘怀。他若是忘记，岂不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宽恕呢？

    宽恕未能赴约的自己，宽恕痛下狠手的歹人。那两个屠夫杀死了一个鲜活的生命，却给自己留下了一个枯萎的傀儡。

    他们要了小舞的一只腿，自己理应让他们的下半辈子都活在悔恨中。这不仅是对己过的弥补，更是对父母的承诺。

    小舞一再强调她不恨任何人，要他也放过自己。他也曾叩问自己的灵魂，如果非得选择原谅，他会原谅谁呢？他想了很久，久到答案已经在脑海上演了千万遍，他不能违心地说是自己。原谅别人是很容易的，原谅自己却是千般拉扯都不能如愿的。

    如果自己遵守承诺，早点回去看meimei，是不是一切都将不同呢？小舞将拥有无限大的世界，处处都可去，时时都自由。他宁愿在异国街头中与她擦肩而过，也不愿意在山间小苑看她独自垂泪。

    他将手从小舞的脸渐渐移到她的左腿上，他试图通过抚摸她的下肢来感知她曾历经的伤痛，他觉得自己的心里淅淅沥沥地下起了连绵的小雨来。他掀开小舞的袜子，看见了她左脚上狭长的疤痕，它像一根细线一样，将不堪回首的过去缠成了一个死结。

    他常害怕小舞会因为自己的腿脚而自卑，小舞却看得很开：“公主宽大的裙摆下不一定要穿廉价的凉鞋”，回想起来，自己作为哥哥不但不能为她抚平伤痛，却常常要她宽慰自己，林凤梧觉得自己失败透顶。

    林凤梧缓慢地站起身来，细细端详起小舞的卧室来。房间约莫只有10个平方，在这栋房子中算是面积最小的。卧室里除了一张木质床和一个黄色沙发外，便再也找不出什么了，极简得令人不可置信。

    当时之所以买下这栋房子，是因为它位于郊区，在远离了城市喧嚣的同时，又有秀丽的风景，用来给小舞养病再好不过。

    因为这栋房子三面环山，所以小舞给它起名“山间小苑”，林凤梧请了熟识的书法家写了一块牌匾挂在院墙上。

    事实证明，买下它是极其正确的决定，他和小舞在这里共度了许多美好时光。他们会在影音室里共赏一部电影，在玩具房里同拼一幅拼图，在梧桐树下亲密地荡秋千………

    山间小苑不算地下室总共有三层，除去客厅、厨房和洗手间外原先一共有9个房间，一层各三个房间。为了小舞上下楼方便，加装了电梯。

    当他把房间的选择权交到小舞手上时，小舞却选择了一楼靠近墙角的，相对逼仄的，也就是最小的房间作为卧室。然后将其他两个大房间隔断成四个小房间，两个做了玩具房，还有两个分别做了书房和衣帽间。

    林凤梧当时对小舞的安排觉得出乎意料，现在又觉得情理之中。

    当置办家具时，小舞拒绝在她的卧室里安装全身镜，他一开始以为是小舞不想从镜子中看见自己的腿，还想着该如何宽慰她，但小舞给出的答案却与他想象的天差地别。

    她说，一有镜子，房间就显得大了起来，不可捕捉的孤寂会在房间的四面八方弥漫开来，漫长而又无望的岁月会在她环顾四周时突然扼住自己的脖颈。

    将两个玩具房中间用一堵墙隔开的原因也是如此，她宁愿要狭小的充盈，也不要空旷的虚无。

    小舞的衣帽间也同样贯彻了极简主义，四季的衣服加起来都装不满一个衣柜。衣服大多是由林凤梧帮忙添置的，她对打扮自己的外表的热情远不足小时候的一半。

    如果林凤梧忘记帮她购置新款的话，她应该能年复一年地穿下去。她对衣服的牌子也知之甚少，并不知道自己衣服的昂贵程度，在她看来衣服只有一个功能，那就是蔽体。

    她几乎不戴首饰，总疑心首饰会禁锢她。因为不良于行，所以自己的身体已经不再自由了，万万不可让灵魂也被束缚起来。化妆倒是偶尔，但也通常是用来遮盖自己苍白的脸色，让自己看起来更有生气些。

    她与同龄人是那样地截然不同，在别人都忙着美化外表的时候，只有她在缝补灵魂。

    她的玩具房和书房倒是堆满了东西，常常无处下脚。好多看完的书因为无处摆放，已经占据了林凤梧的书房的大部分空间。小舞的本意是拥有两个书房，但林凤梧却罕见地没有听从她的意见，硬生生地抢去一个房间做了玩具房。

    小舞把一天中的大部分时间都用来读书，每本看过的书都曾留下过她的泪渍。他看着小舞眼角的泪水，曾经苦笑地质问自己，允许小舞看这么多的书究竟是对是错？

    小舞虽站在他的面前，但他却总觉得云山雾罩，看不分明。昨天晚上他豁然开朗，自己竟是如此地愚蠢。因为自己读不懂她，便想自私地堵住她思想的出口。那些坏蛋捶打她的rou体，而他竟想阉割她的灵魂，这何尝不是一种更大的恶呢？

    小舞直到十点才悠悠转醒，阳光透过窗户将整张床上都铺满了。她简单洗漱后来到了餐厅。餐桌上的粥看起来已经冷透了，林凤梧正在准备三明治，旁边的锅上还炖着山药排骨汤，好多食材在水池里泡着。

    “哥哥，为什么要准备这么多吃的？”小舞拿起水池里的西红柿甩了甩水，就要往嘴里送。

    “今天天气不错，我们可以去秋游，晚上在山顶露营。”林凤梧不客气地将西红柿夺了过来，将刚做好的三明治递给她。

    “需要我帮忙吗？”

    “当然，去餐桌上把早饭解决了。”林凤梧笑着将她推出厨房，将冷粥端走后，又盛了一碗热的给她。

    “保证完成任务！”小舞嬉笑着回应他。

    半个小时后，他们收拾齐整出发去爬山。

    把车停在山脚下后，林凤梧将露营装备全部搬下车，小舞从后备箱的角落里拿出一根拐杖来。

    “不用带这个，哥哥会背你。”林凤梧皱了皱眉头，想将拐杖放起来，但小舞却没有撒手。

    小舞的左腿几乎无力，走路基本全靠右腿支撑。长时间在平地走路尚且困难，这么长时间的山路对她来说更不容易。

    因为自己的腿疾，小舞得到了免修体育课的机会。当好多女同学顶着烈日大汗淋漓地体测时，她却只用待在凉爽的教室里等待下一节课的到来。

    好多人都因此羡慕她，一直有同学问她是怎么作假开的病假条。她却毫不避讳地说，自己的腿有残疾。大家都觉得她在说谎，因为她的走路姿势看起来和正常人没什么不同。

    因为这件事再加上她吃穿用度价格不菲，她的风评也在年级里开始坏了起来，最后不知怎么的，她竟成了个满嘴谎言的拜金女。开学一个月以来，小舞发现自己竟连一个说得上话的朋友的没有。

    她只觉得可笑，这年头说真话都没人信了。其实他们如果仔细观察的话会发现她走路并不是全无缺陷的，即使她伪装得很好，但也能看出她在行走时身体会微微倾向右边。

    林凤梧有同学在小舞的大学里任教，再加上自己又为这所学校捐了一栋教学楼，所以谣言很快就传到了他的耳朵里。林凤梧简直气极，看到她不以为意的样子，更是连连骂她是个不带脑子的蠢货。

    在他想着应该怎么帮她澄清的时候，小舞却因为他的怒意而笑得前仰后合起来，林凤梧觉得她真是个顶顶没有良心的人，被骂也是活该。

    小舞笑够了，拉着林凤梧的手说，哥哥，在你看来，我是他们口中所说的人吗？林凤梧正在气头上，愤怒地甩开了她的手，很大声地说，当然不是！

    小舞后退几步，坐在沙发上，拿起一本杂志翻看起来，说，那不就得了。为什么要管别人怎么看呢，只要你信任我就可以了。

    不久之后，林凤梧冷静下来，坐在了小舞的旁边，问，如果有一天，别人也这样污蔑我呢，你也会站在我这边吗？小舞把杂志丢到一边，将自己的手搭在他的手上，毫不犹豫地说，当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