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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败的昨日重现

    大英雄。

    他不知道如何称呼我,主人太亲密太卑微,长官太羞辱,夫人或是小姐让他听上去像个谄媚的仆人,又容易勾起回忆。于是瓦尔特选择讽刺性的叫我“大英雄”。

    “您不是大英雄么?把我从街头救回家里,让我碗里有食物,头顶有屋檐,身上有衣服。”他边扫地边说,眼睛专注地面,漫不经心,铁链随着动作刷刷作响。“大英雄,不忍敌人受苦,如水晶般纯净的大英雄。”

    瓦尔特衣衫褴褛,褐色裤子用一根我从废弃相机上拿来的发白皮绳系在腰间,裤腿宽而短,露出瘦的突兀的脚踝和伤痕累累的脚背。上衣破烂不堪,掉了三颗扣子,只能勉强护住小腹。肋骨嶙峋的胸口和锁骨裸露在外,袖子脱线,一侧被撕开了个口子,随着动作能隐约看到腋下阴影和森白皮肤上的烙伤,好不可怜,脚踝拴着拇指粗细长的铁链,每走一步路都狼狈的叮当作响,比监狱里的那些东西看上去还要落魄几分。

    这是他来这儿的第二周,我们相处的还行,甚至是诡异的默契。早上我打开阳台门把已经洗漱完的他放进来做饭,这样等我洗完澡,早餐就已经准备就绪。我偶尔会顺手放点吃的在食盆里,看他双膝跪地鼻尖都挂上牛奶。大多时候他只能站在角落里,双手垂在两腿边立正,肩膀时不时抽搐,完好的眼睛一眨不眨,贪婪的盯着我面前的食物--如果没剩下的,他就只能饿着肚子等到中午。

    我回家时他正抱着膝盖坐在落地窗前隔着玻璃仰头看天,神情专注祈祷上帝降下业火惩罚这片土地。昏黄夕阳里的的消瘦身形在棕褐色地板上拉出长长斜影,寂寞苍凉。树叶片片掉下,瓦尔特永远被困在秋天里。裸露在外的大片肌肤斑驳不堪,他像一尊被弄脏的雕塑,只有睫毛上翘的眼睛透露出生机。

    我必须承认看到这一幕的刹那我愣住了。不论那位因可怕的口腔癌死去的心理学家如何饱受争议,至少有一点我可以确定他说的有理。记忆是具有自毁倾向的,生命也是具有自毁倾向的,我们的生活不过是毁灭和生存这两种本能欲望间的纠缠拉扯。人无法忘记那些千方百计想要抛之脑后的痛苦回忆,甚至大脑一遍又一遍的重复,强迫我们对峙,直到鲜血淋漓的伤痕生出老茧,尖锐的刺痛弱化成麻木的钝痛。

    即便如此,我们无法忘记。

    他只是简简单单地坐在那里,没有动作,甚至没有回头,却已经在心底引起了我的滔天怒火。在一只蝴蝶扇动翅膀的时间里我经历了“昨日重现”,甚至在刹那间感到恐惧,害怕下一秒瓦尔特会如多年前一样转过头,露出不假思索的灿烂微笑。

    我一脚踢向他的腰窝,瓦尔特闷哼一声,就地卧倒。“你叫什么名字?”我踩着男人的喉咙问。

    瓦尔特嘶嘶吸气,疼得眯着眼睛回答:“俵子没有名字。”

    除了这句话我们基本不交流,为数不多的对白局限于我发出命令,然后他嘀嘀咕咕想要激怒我,最后硬着脖子照做。

    第四次洗碗时瓦尔特打碎了一支玻璃杯,他愣了片刻,脸上的恐惧一闪而过。“怎么,要揍我么?”他嘴角抽动,慢慢跪倒在地,盯着我狞笑,“来,让我看看您有多会揍人,英雄小姐。”

    我没说话,低头捡起一块碎玻璃,用尖锐的那头轻轻勾勒瓦尔特的脸颊。冰冷利器碰到皮肤的一刻他用力闭上眼睛,好像要挤出噩梦。他跪下后头正好碰到我的腰,背挺得笔直,大腿和小腿成直角,再次睁开双眼时又恢复了凶狠固执的模样。这是我第一次有机会近距离观察那只坏眼,颜色比另外一只要浅,还能转动,并没有完全坏死。

    “下一次犯错,”我把玻璃片举到他不自觉颤抖嘴边,轻轻戳弄,“就吃进去。”

    瓦尔特阴沉的望着我,张了张口,随后挪开眼神,什么也没说。

    我命令他把碎玻璃聚集成一堆,铺张布跪上去,双手平举作为惩罚。瓦尔特一一照做,没多久黄色亚麻布被染成斑驳的红褐色,冷汗顺着额头流下,呼吸也开始变得粗重。

    “你的眼睛......”,我故意欲言又止,知道他会像瞎眼的狼一样跌入上面摆了可口美食的陷阱。

    “大炮和一个帕罗亚人的枪托.......”瓦尔特果不其然的上了勾,忍着剧痛冷冰冰的回忆道:“在伊纽瓦,不怎么了疼了如今.......”

    “看上去很恶心。”我打断道,拂袖而去,“跪到九点,丑陋的俵子。”

    第二天我给他带回了一个简易眼罩,要求他在我出现的时候遮住那只残缺的眼,以免倒人胃口。瓦尔特头一次流露出愤怒和不甘的脆弱情绪,脸色难看至极,腮帮上的肌rou不住颤抖,最后几乎是示威一样把眼罩按在脸上。

    “满意了么,大英雄?”

    “有人看到你这种畜生会开心么?”我说。

    他来这儿整一个月那天恰好是周五。我下班后没有急着回家,带妲莉亚去她念了很久的罗瑟大酒店用晚餐。以前母亲过生日时父亲会破费一把,带着全家来这儿吃个痛快(只要不点太贵的酒)。那一直都是贝弗拉格最好的酒店,不仅躲过大轰炸,甚至连厨师都是原来的那群人,只不过多了三四个专门做米加斯和帕罗亚菜的大厨。

    被米加斯国旗覆盖豪华建筑从外面看起来有些陌生,里面倒还是老样子,甚至连桌子摆放的角度都没变化。服务生还是穿着漂亮的黑白制服,胡子刮的干干净净。领班是个中年米加斯女人,在胸前骄傲的佩戴了绿色的进步章(发给积极就业的女性和老人),时不时踮踮脚,用满足的眼神环视四周。

    “你请客?”妲莉亚笑的嘴巴都歪了,“真的你请客我可不客气了。”

    “客气什么?”我面无表情的逗她,“我还怕你吃不完呢。”

    妲莉亚兴奋的小声尖叫。

    她点了小牛排,鳟鱼和苹果挞,我要了烤骨髓抹面包,奶油汤和土豆酿鸭。领班主动过来和我们问好,交谈间得知她的meimei是个会计,因为工作原因被调到贝弗拉格,带着她一起来了。领班是她的第一份工作。“我从没想过自己会上班儿,”她喜气洋洋地说,“我生了三个孩子,好在现在有保育园,我才能出门放松放松。”

    “您喜欢这份工作么,女同志?”妲莉亚对米加斯女人总是格外有耐心。

    “上班嘛,哪有那么多讲究。工资倒是不错。”她便回答问题边招手示意一个服务生去门口接待客人,举手投足间干练的像个体cao运动员。

    她送给我们一瓶中档白葡萄酒,留下了她的联系方式。在付款时,她照例来问我们用餐是否愉快。“很好,甚至比以前更好。”我回答道。

    “您以前来过这儿?”她努力装出惊讶的模样,但我清楚她的疑惑已经得到证明。

    “我是贝弗拉格人,就出生在离这儿两条街的医院里。”我平静地回答,“没错,我是卡扎罗斯人,土生土长。”

    “抱歉,我无意打探。”她脸上的雀斑都红了。

    “这有什么,我没有想要隐藏我的口音。”我说,“如您所见,我是政治难民,十六岁时就流亡米加斯了。”

    “然后她就被我捡到啦,”从洗手间出来的妲利亚勾住我的脖子,湿漉漉的冷手塞进我的衣服和脖子的间隙。她狠狠的在我脸上亲了一下,“我把卡扎罗斯的白鸽变成米迦斯的雌鹰了,妲利亚·戈戈丽娜就是这么厉害。”

    那天晚上我第一次放心大胆的把瓦尔特揍的半死。他没有哀求,而是双手抱头任凭拳头和靴子像雨点般落在身上。

    我在他洗澡的时候突袭,把他踹到在地,用棍子和皮鞭轮流招呼。他几次被踢的近乎腾空,无法站立,只好蜷缩在角落里,以至于我要弓腰才能把他打个正着。瓦尔塔的眼罩掉在地上,坏眼很快充血,肿成一条缝。我下了死手,他依然不肯求饶,直到被电棍亲吻才发出尖锐的哀鸣。他像狗一样哀嚎,弹跳,肌rou筋挛,毫无尊严的摆动四肢。

    “叫啊,卡扎罗斯狗。”我下意识的辱骂道,“像你以前那样叫啊。”

    他疼的的语无伦次:“叛国婊子!叛国婊子!”瓦尔特的嗓子都破了,声音又沙哑又细,好像漏气了的轮胎碾过地面。

    我将开关推到头,用力按在男人的腰窝上。他的手臂在一瞬间僵在身体两侧,牙关紧闭,脸因为痛苦而扭曲成一团。瓦尔特发出“嘚嘚嘚”的声音,向前倾去,如木头一样倒在地上,呼吸好像要撕裂身体一样刺耳。

    那天晚上我搬了一张板凳,坐在他面前,反复用电棒折磨他。我没有太大动作,甚至连武装带和领带都没解开,他却满头大汗,几度昏死过去。直到黎明我才感到有些困意,最后冲他的脸踢了几脚后就回房休息了。

    第二天醒来我请来利伯曼为他疗伤。他得吃够苦头,可不能早早解脱。

    “这是怎么了?”利伯曼抓着帽子,皱起眉头,居高临下的俯视身上布满淤青和电击烫伤,一个眼睛乌青的金发男人。

    瓦尔特用手捂住下体,两条修长的腿平伸,脚像相反的方向倒去。“我摔了一觉,”他面无表情地看着我,“我不小心从楼梯上摔下来了,很不小心。”

    “他怎么了?”利伯曼忽略了他的证词,好像那无足轻重一样。

    “我揍的。”我说,“这让我觉得很开心,利伯曼叔叔。”

    利伯曼沉默半晌,看了看我,又看了看瓦尔特狼狈的模样,“让我给你两盒肌rou松弛剂吧,”他摸了摸醒目的鼻峰。想要甩开一端不愉快的回忆“他们拷问的时候总是会给囚犯吃这个,疼痛加倍。”

    脚边传来一阵窸窣声,瓦尔特好像忽然知道寒冷了一样慢慢缩起身子,头垂到胸口,双手抱住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