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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花】【叶裴】罗刹鸟

    正月十八,乙巳火危满,吉神东南,凶神劫煞五虚,行险用险,下下卦。

    宜,嫁娶、安葬。忌,远行。

    晌午刚过,天色就变得昏黄。几只寒鸦突然从枯枝上决起,羽客莫名一凛,手里捏决还未卜算,瞳孔中,那晚村民们哭求的画面一幅幅闪过。

    “求求您了!”

    “这场亲不能办啊!”

    “道长,求求您,救救我们!”

    那些声音也在耳边萦绕不去。燕小霞甩了甩头,维持同样的步伐往前走。道旁两侧入目都是家家户户门窗紧闭,白日的大街上竟是一片荒无人烟的寂静。

    这还要从数日前说起。这次燕小霞下山路过此地,无意间救了个从暗窑逃出来的少女。但那鸨母转头就带了更多人堵上门来,其中竟还有少女的亲戚。

    那些人张口就是不孝女、赔钱货。少女十五六岁,一张苍白的瓜子脸,盯着鸨母手里的卖身契眼睛发红。恰巧这时京中高府的人在这附近徘徊多时,正为他们死了的四郎寻门亲事,少女一见外面高府的人路过,突然不顾一切就冲了过去,燕小霞亦拦之不及。

    “那丫头就是不想活了,也不想让我们活!”六旬老妪抱着自己腿哭天抢地的模样实在让人头皮发。燕小霞动弹不得:“那你们去报官啊!他们竟叫一个活人去和死人结亲,官府不管吗?”

    “要是去别处也就罢了,现在她把自己卖给高府结阴亲,还指定要在这里办事,附近谁不知道我们这儿邪门?只要拜堂成亲,妖怪就来了!”老村长连连以杖拄地。

    “什么妖怪?”燕小霞蹙眉,“可若不是你们见她父母双亡,骗了她卖身,她又怎会心生报复!”

    “那您就眼睁睁看着她招来妖怪,把我们都害了?”那老妪的声音突然尖锐起来,“道长!道长您可得救我们,要不是您将她带走,她也不能搭上高府的人啊对不对!”

    “不是,我——”燕小霞顿时动弹不得,周围村民顿时哄闹着蜂拥而上,像把他推到了坑里,一人一句,如同黄土扑头盖脸几乎要把他埋了。这时他才想起那少女和高府的人走时,对他行礼一笑。

    礼,是谢他相救。笑,却是眼底深深的一股、沉积已久绝望和哀怨。

    燕小霞恍恍惚惚走到投宿的客栈前。那高府办事就在今晚,村民们被恐惧笼罩的那种情态不似作假,他便没法当那妖怪之谈是胡诌。据村长说,五年前这里发生过一连串诡异惨案。每每都是村中人家结亲拜堂之日,新郎新妇举止怪异。次日,就会发现夫妻二人双双被剖了眼珠,新郎更在心口被开巨大的血窟窿。那情景,实难相信是人为。

    可毕竟是陈年旧案,光凭这几日燕小霞在村庄各处探查,根本没发现什么异样。莫非真的只能到晚上也去那婚堂上守着?搞不好反而是结阴亲这种晦气事儿妖怪还不来呢?

    他去再劝劝那个少女逃走也好……

    燕小霞正想着,一抬眼,就见客栈外停了两匹高头大马。燕小霞忍不住凑上去,两个江湖客一着杏黄锦衣,一着青莲墨裳,正对着木板封死的大门发愣。

    “上次路过也不过数月前,这里还有人的。”说话的男子青丝不羁,面如冠玉,目蕴秋光,久望令人不由倾慕。“今晚恐怕要委屈你了。”

    “先生哪里话。”另一人半身都遮在笠纱之下,凤萧声轻,说话带点吴腔:“得有良伴,纵餐风枕石,可比南山。”说着他们转身打了照面,燕小霞再看先前男子服饰,竟和万花弟子有些相似,只更加干练,颈间还佩了枚精巧碧玉。

    燕小霞登时双眼发亮,万松谦以前有一搭没一搭的话竟好像种他脑子里了!

    他嗖地冲出去:“前面这位先生,可是万花谷的裴元裴神医?!”

    “你是?”裴元打量了眼:“纯阳弟子?”

    “贫道灵虚门下燕小霞!小万经常和我提起您——”

    “哦,”裴元的脸色好像也没更和蔼一点,反而眯起眼:“我想起来了,之前松谦被灌醉,便是穿了你的衣裳?”跟裴元同行的那人也“嗯?”了下。

    燕小霞窘红了脸咳嗽几声,提高嗓门:“裴神医妙手仁心之名如雷贯耳,武功更是出神入化,可谓下蹲无视行泽,后跳免疫盾压,cao作就是御化……”

    裴元给这一通吹得倒退半步,偏偏身边那人听着还煞有介事地颔首:“清风能驱缴械,毫针一层万八。”

    “停停停!你掺和什么?”大夫横眉瞪了眼同伴,后者乖乖噤声,只是隔着一层纱不知面上是何反应。燕小霞缩缩脖子,只听裴元又问他何事。

    “是生死大事!容我细说与先生听。”燕小霞忙不迭又拜:“两位从侧门进吧,这村里今天都不开门,里面才有人的。”

    “所以燕道长是认为,真有妖魔作祟?”

    “贫道不敢妄言。但依卦象来看,此番必有玄奇。但若有人装神弄鬼,按照此前案件手法之残忍,必也是丧心病狂之徒。小道武功浅薄,届时只怕无能一力擒贼。”

    燕小霞面色凝肃许久,说完稍放松了些。只见裴元垂眸思索,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滑动,他那个一直很听话的同伴忽然就将自己的茶杯推进他手里。

    燕小霞有几分好奇:“屋内无风,这位先生何不除了斗笠,也自在些。”

    “他摘了怕你受不住。”那人的手抬到半空,被裴元打岔就顿住了。燕小霞是个圆融的,笑道:“无妨,人吃五谷杂粮生的一副皮囊,丑不到什么惊世骇俗的地步。倒是有些太美的,一看就像妖怪画皮才瘆得慌。”

    谁知这话出来,对面竟好像更僵硬了。裴元一口茶憋在嘴里腮帮子都疼,好不容易把茶咽下去,在桌底扯了扯身边人袖口:“是这么个说法。但江湖上鼎鼎有名的‘心剑’叶大庄主,未尝当不得‘惊世骇俗’四字。”

    只听那人淡淡道:“先生说笑了。”

    斗笠搁在案上,燕小霞的下巴几乎是掉到地上。论“东杨西唐,北柳南叶”四大家里,藏剑叶氏富甲江南,素有儒侠之名。可关于藏剑庄主叶英的事迹,到了燕小霞这辈,却是只知其修为精深,旁的少有听闻。莫名其妙流传甚广的,反而是关于其容貌如何如何超凡脱俗的传闻。据说但凡得见藏剑山庄大庄主一面,必会三日魂魄难守,三月茶饭不思,三年相思成疾,从此人间历历如君影,甘为叶郎目下尘……

    “坊间所传多有谬误,燕道长无需在意。”

    虚空中那清冷吴音又起。原是榻上之人华发高束,双目轻阖,额上独染红梅,更显面容精致恬静。但在燕小霞仍处于恍惚状态的眼里,说叶英是一团笼着金色柔光的神像也不为过。

    “咳,”裴元清清嗓子:“他现在听不到的,就说让你出门戴斗笠很有必要。”

    “先生吩咐,叶某无有不从。”他听得大夫忍笑,忽然捉过人手心写了什么。裴元一挑眉,也不管叶英根本看不见,比了个数。五指却被收拢在对方掌下:“先生恐怕收不回这钱了。”

    燕小霞猛然回神:“啊!啊?说什么?”

    “没事,裴某赌运不佳。”裴元撇撇嘴,端坐了思忖道:“此事一是须得劝那女子离开,二是弄清婚堂上作乱的到底是什么东西,燕道长既开口,想必心中已有计策?”

    “呃原本、原本我是打算在婚堂埋伏,但……”燕小霞虽清醒了,又犹豫着瞥他旁边,嗯,金灿灿的光芒似乎没那么刺眼了。“现在想想,还是用另一计比较稳妥。贫道略通易容之术,只是不知二位是否……愿意受些委屈?”

    不想叶英倒是干脆替两人做了决定,颔首道:“路见不平,当行侠义之举,燕道长尽管直言。”

    如此这般一番讨论,燕小霞又跑出去约半个时辰,回来时阴沉的天空已是星垂四野。裴元见他鬼鬼祟祟地掏出个包裹,右眼皮跳,接着就看他翻出件女装对着自己比划。

    大夫不禁喃喃:“……为什么是我?”

    “这不……” 燕小霞看了眼他边上,叶英已经心安理得地拿起新郎的吉服往身上套了。

    裴元暗骂自己加速就是没这些外家身法来得高,忙起身去解救叶英手里缠在一起的衣带。但最后他还是严正拒绝了燕小霞“顺便”带回的胭脂水粉。

    今夜墨色浓重,有四抬的朱漆肩舆,不敲不打,不奏不吹,飘飘摇摇欲过小桥。肩舆上支红罗帷帐,下缀绫罗绢花,中坐女子翠裙茜带,略施粉黛的脸蛋也可称秀丽,只是一路抽噎不止。她的低泣被湍急水流掩过,就连泪珠也似轻不胜寒的披帛,散入夜风便不见了。

    正到拱桥顶处,忽而狂风大作,一行人慌了下才稳住肩舆,少女早就吓得哭叫起来。前头充当送亲的老汉是高府管家,回头斥了几句。她原也是一时意气:既然都是被卖,嫁给死人也好过被抓回那让人生不如死的地方。可真在阴风里穿行时,寒冷和恐惧还是让她不自禁想逃。

    他们下了桥便稍停片刻休整,少女攥紧手中纸条,牙齿打着颤说要去解手。老管家使了眼色,有个轿夫站起来,隐约能看到草丛中撩起的布料。他眯着眼,瞧得心猿意马,直到冷不防一阵麻痒爬上脚背,他才惊得周围也跳起来,发现不过是只松鼠。众人骂骂咧咧没几句,少女理着稍乱的鬓发从草丛里出来了,管家盯着她老老实实爬上肩舆才命令继续前行。好在后半段路她也不哭了,严严实实地用团扇遮住面容端坐。

    却不见他们离开之后,林中黑鸦一阵乱舞,浓雾缓缓由地面升起,化作道纤丽身影,袅袅婷婷随后而去。

    婚堂是村长给找的一处无人老宅,距离村子有半里多远。当年的诡案确实远近皆知,管家到大门就不进去了,丢了贯钱给村长,只道明早自己来取牌位。

    他最后回个头,应该是夜里双眼昏花,那少女身量好似高了?但又见她过门槛时一个踉跄,似是被个年轻男人搀了把。当地结阴亲的习俗,男女作替,各自眼上蒙布,捧着牌位行完礼就成了。然而这么一个活生生的小娘子送进去,喂到谁的嘴里可想而知。

    花钱办事,这群人哪儿来哪儿去,是死是活又跟他有何干系?夜风吹过,管家突然被冻得一个激灵,才发现自己在门口站久了。风里仿佛还传来女子似哭似笑的低泣,管家赶紧挥手带上轿夫们离开。不见身后,浓雾从黑暗中袭来,顷刻吞没了整个婚堂!

    叶英的手不见得比他大,但是手指却长,也因常年使剑比他更有力。裴元的手被他握住时,一直逼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在这些细节上。否则恍神,就会发觉自己手背骨节敏感得莫名,被这人指腹摩挲过的触感好似放大了百倍,酥酥地撩拨他心尖上那根弦。

    说来可笑,一场人不人鬼不鬼的婚礼,本身何其荒诞,竟也让他生绮念。扪心自省,果然还是这些年和叶英出门多了,半是仗着半是被传染了心大,连在荒郊野岭被蒙眼盖头都能听之任之。

    想着裴元就忍不住捏了下紧握的掌心,不知道叶英是怎么想的,竟然牵着他晃了晃示意安心。莫非是已看出所谓的妖怪作祟,不过无稽?

    待两人站定,那村长也不拖延,哑着嗓子唱赞。裴元感觉脑袋一轻,是盖头被叶英挑开了。那带着兰香的长指却在他鬓边徘徊不去,裴元当是叶大庄主记不住流程,抿住唇边笑意,举扇至眉,轻敲他提醒:“却扇。”

    却扇,这在正儿八经的婚仪上可谓最精彩的一环。新郎须得展露真才实学,当场作诗请新妇撤去遮面小扇,方称得上才子佳人。

    但裴元原也是想逗逗他,等叶英随便说句话就算了。岂料那人沉默片刻,竟真的道了首小诗来。

    叶英念诗得很慢。可以大夫对他性敏多思,口上木讷的了解。若他真临场发挥,恐怕还更慢。诗必定是早就想好的,但这诗境也不见瑶台河汉,诗意不提比翼连枝,诗情更不及天地无棱、归凤求凰。只说此时此地之盟,天地鬼神共鉴。

    裴元听他嗓音淡淡,字字却仿佛举重若轻,不禁怔然。适时不知哪来的凉风拂过,让蒙眼布条从顺直的鼻梁滑下寸许。医者黑白分明的凤目望去,对面华发如雪,依然如皎月般沉静温柔。唯独身上那套过分喧嚣的红色,将叶英映在他眼底的模样染得前所未有的浓艳。

    可这不正是,他为他而着的婚服么?

    刹那失神,叶英诗已念完,不可说的期待好似又被他含回薄唇间。裴元喉头动了动,脑海满是自两人相识起的点滴,和这两年从长安到江南,千里难断的缱绻,心上有层朦胧云雾被逐渐拨清。不觉间情念寸动,执扇的手交了出去,也不闻耳畔银铃诡笑,就要倾身相拥——却被剑客两指用力扣住腰眼一转一带!

    裴元顿时酸麻得眼眶泛湿,发现叶英已挡在自己身前。他定睛越肩看去,全身血液又几乎在瞬间凝固!

    那少女就站在五步开外的门槛前,同样的新妇装扮,茜带翠裙。

    唯独往上……接了一张裴元的脸。

    “夫君,”她其声幽幽,温婉解意:“奴在旁,侍奉娘子与夫君。”

    燕小霞跳下马车,把自己全身前前后后拍了一遍,确定八卦镜桃木剑什么的都带齐了,符纸也揣了一大叠。他迈步前又忍不住回头:“是这里没错吧?”

    “我其实也记得不太清……”少女粗布衣裙外又罩了件道袍,才敢顶着阴寒的山风怯怯探头。“那时我还很小,偷偷来私塾玩的,就看见他们都捡石头去打山鬼。但我不知道后面他们是怎么……”

    “行吧。这里荒得很,想必那些村民也不会再特意找什么地方。”燕小霞安抚了下马匹,把缰绳交到少女手里,“看到那边隔壁村子的灯火吗?等会沿这条路慢慢过去,最多半个时辰。你到了找陈婆婆家先待一晚,明天再投奔你亲戚。”

    他又有点犹豫,想说要不你在这里等等我,然后我送你……却见少女忙不迭点头:“放心我认得路!谢谢道长!谢谢您的大恩大德!”随即一声轻喝,燕小霞愣愣看马车扬尘跑远,只好自己不尴不尬地咳了声,原地蹲下,点燃引魂灯。

    “……夫君?”

    裴元低喃了遍,根本控制不住表情的扭曲。怪力乱神之事可见,但他没想到牵扯到自己时能如此令人作呕!

    这鬼物似是在少女身上拼接了他的头颅,七分形似三分神离。脖子纤细过长,随时都会折断一般,好似某种鸟类。刻意凸出的胸脯不但没增添半分美感,反而形成头重脚轻的畸形比例,怪不得走路都摇摇晃晃。

    裴元别开眼,多看一下都能让他脊背恶寒。偏偏那鬼物还含羞带笑,摆出妩媚姿态。他这辈子从来没这么庆幸过叶英双目已渺。

    “嗯……?”正想着,身旁微微沉吟,叶英握着他的手紧了紧又放开,一早铺开的剑域悄无声息收起。裴元有点担心地瞥他,暗暗捏了百花拂xue手的起式,却见叶英歪歪脑袋,一本端正道:“如此,正逢黄道吉日,妻妾同行,原也是双喜盈门之事。”

    妻妾同行?

    你们大户人家还有这种玩法?

    你敢娶回去信不信你爹立刻就把你关剑冢把她扔炼天炉?!

    大夫差点没忍住先给这人挂个商阳,偏生叶大庄主满脸坦然,牵他转身,又示意早被两人对着空气说话的诡异举动,吓得瘫软在角落的村长。

    裴元见他镇定不紊,也忆起早前计划,合着赞词,跟着叶英朝天地君亲师的牌子行礼、对拜。并假装看不见,那鬼物噙在唇边的阴森笑意。

    红烛高照,抵不过一道闪电照出灵牌上惨凄的笔划。暖帐轻悬,却也是悬在一间在瓢泼大雨中飘摇的破屋里。燕小霞说过往事发定在洞房之时,他们才有这番布置,也好让村长早早逃了。只是这鬼物跟着他们进房后也毫无动静,莫非是想等人睡去才下手?

    可那玩意顶着自己的脸,阴里阴气,拈腔作势的模样像足了些下流地方的男倌。裴元膈应得实在难受,指间清酒乍泛微波,但很快手臂就被另一人挽住,腰也被顺势揽过。

    “此杯饮尽,”叶英的力道明显是在告诉他不可着急,“愿年年有期,不将牛女作参商。”

    “……如今不算有期吗?”这交杯吻颈的姿势叫人脸红心热,裴元长睫忽闪,到处转移视线。眼尖地就看到那鬼物悠悠起身,手里不知何时捧了杯茶。

    对了,先妻后妾,纳妾都是要敬茶的。但这都不知道是什么鬼东西肯定不能喝!裴元手快抓过酒壶,立刻又给两人满杯:“愿岁岁长安,肯教华发等白头。”

    叶英一愣。

    大夫不多看他,喝完了瞥眼上头牌位,双目一闭从牙缝里挤出声音:“四郎,我头晕,想睡觉。”

    叶英也反应过来,从善如流:“二娘可是不胜酒力?”裴元当真行二,虽是自己胡诌在先,但给他这么叫,整个人直接在叶英怀里打了个冷战,加上暗捶一拳。

    “春宵苦短,你在外跪候。”剑者抱着大夫往床上去,侧首,剑意凛然。任何敌人都不会想不开,在他全副防备的时候进攻。

    同样,背后也笑意盈盈:“奴听夫君的。”

    “……”

    “………”

    “……睡了?”

    雪白的脑袋动了动,应该是摇头。裴元指尖稍停,就见叶英转过身面对他,姿态放松,看上去还是很像要睡着的样子。

    忽然轮到他的手背上一阵酥痒:“在听。”

    也在偷看。而且或许是让它跪得远,那鬼物偷偷摸摸,脖子都快蹿上房梁了。叶英微顿,还是决定不往下写。

    裴元翻转手背,干脆由下往上在他手心里写字:“戏都演完了,它到底要听什么?”可他自己说完脸就泛红——总不能假戏真做吧?

    像是知道他吐不出来的槽,叶英握住他的手,叫裴元心里涌上些暖意,忽就生出一计:“你躺着。”自己却侧坐起来,双手抓着床围栏杆微微摇动。果然,老旧的木床架子吱呀作响。

    医者做任何事都十分认真,奈何身上女装累赘,施展动作便让衣带松垮大半,没一会儿还得去捂衣裳。这时叶英好似躺得无聊了,拉下他换自己,一只手摇出来的声响竟比刚才还大些,倒惹裴元不服。两个男人就莫名其妙在这种地方玩了起来。

    若从帘外烛影所见,那帐内忽而女上男下,玉树枝颤,忽而男上女下,棠梨倾轧,好不一幅颠鸾倒凤,活色生香。

    然而盘踞房梁阴影处,一双阴鸷血眼左右转动,依旧冷冷注视,无动于衷。

    另一头,燕小霞跟着引魂灯来到处小小的山沟,果然有堆无碑坟茔孤立于此。他抖发抖发自己的旧布袋,黑狗血、熟糯米,上来就先洒为敬。

    “你的因果倒是令人同情,但我且问你造的诸多杀孽,那些人岂不也无辜?”他话音刚落,平地突然爆发一阵聒噪嘈杂的鸦叫,忽见低矮野林上空冲出一团黑影,燕小霞眼疾手快,捻符火掷去,却只是将它们惊散片刻。半空中,这乌泱泱的群鸦乱舞竟盘旋着愈有扩大之势。

    燕小霞心知不能再等,反手抽出桃木剑,一手挟符咒念:“天地无极,乾坤借法,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起!”

    老宅这头,只见鬼物突然一阵乱扭,缠绕横梁的脖子瞬间缩回常人的尺寸。却见那张肖似医者的脸上忽又露出狰狞笑意,皮肤下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隐隐变化鼓动。

    帐内,裴元累倒在枕上,抬眼睨去,到底是叶英占了上风。这人却是胜也不骄,制着他的双腕,不紧不慢俯身,直至他们鼻尖只距离寸许。

    叶英天赐的资本,近看更是美得惊心动魄。从来严肃冷漠的唇柔软下来,噙了丝笑意贴着大夫颊边流连,撩拨得人心慌,就是不给个痛快。

    但大夫对他的故意拿捏也心知肚明。当年叶英出关之时,医者就撂了狠话,结果又是自己离不开又放不下,终不曾断了情愫。

    从此裴元便知,若想左右剑之所向,唯以身许,唯以身祭。若纵容自己沉沦,他往后在叶英面前就再无底线可言。于是哪怕此刻空气中暧昧旖旎,裴元就是不说话,像被用食饵吊着的鱼儿,只用眼眸痴痴地追着叶英的吐息。

    “阿元……”轻叹皆带眷恋,已经这么明显了,他确信大夫听得出自己几乎无波的语调里有一点委屈:“都成亲了。”

    还点过红烛,拜过天地,喝过合卺酒。

    虽有百般荒唐,何尝不是他们一生不敢言说的梦境?纵不愿低头,又能自欺欺人到几时?叶英沉下身体,嵌入那不自觉分开的双腿间,偏就与他厮磨,料裴元也说不了什么。只是脸似火烧,单薄的女装被卷过腰腹,优美的曲线暴露在外,炽热铁杵戳蹭着微凉的肌肤,烫得裴元猛然发颤,忍不住就攀上叶英的背。

    一个吻,避无可避。

    落在他唇畔,含在他舌尖,生津反哺,缠绵渡情。好似一缕来自十年前某个午后的阳光,穿透时间,再将大夫送回他怀里。却教他分不清,这在心口融化的是来自天地,亦或对方的温柔?

    但总不该是多了只煞风景的利爪。

    叶英再叹,弹指剑气出,压在他胸前,已经抠破吉服布料的鸟足簌地被整只斩断!同时,裴元在后使劲一扯,好歹把这鬼物脑袋拽得离叶英远了点。

    “这什么捆妖绳,莫不是假的吧!”

    这玩意鸟身人脸,脖子还像蛇一样,裴元用绳索绕了几圈,还拦不住这鬼怪蠕动着想往前伸头。而那张快和叶英贴脸的鬼面也逐渐扭曲,与他肖似的脸上青筋崩现,眼白尽黑,嘴部拔长成了一只尖锐的鸟喙,仅隔着布条,几乎要刺破叶英眼睛!

    裴元一瞬惊惧,急拉这鬼物,但那铁喙抵得叶英的眼皮稍稍凹陷下去。却见叶英后倾脑袋,扯开布条,睁了眼睛。

    裴元无声咬住唇,有些想别开目光。

    那里什么也没有。

    萎缩的眼球,腐坏的血rou,就是他当初一点点清理干净的。

    裴元自然比谁都清楚叶英的眼睛。但明显那鬼物无法接受到嘴的美餐成空,它被叶英的举动激怒,顿时鸟喙大张,发出一阵近似人声的凄切哭号,双翅腾起浊风,就要挣开捆妖绳。

    “阿元,放手!”

    裴元快抓不住,眼前金光划过,他已被叶英带离十数丈。只见那鬼物冲破老宅,纵至半空,正是只巨大的灰色怪鸟。叶英把外袍给他一披,轻功直上瞬发数道剑气,逼得怪鸟又作尖啸,但空荡荡的野林毫无回应。

    裴元听得窸窣声,转头一看,跳出来的竟是满脸灰的燕小霞,咧嘴笑道:“你这妖怪吞人眼吃人心,好不凶残。而今老窝已给我烧得鸟毛都不剩了,看你还能往哪逃!”

    “小心!”话音未落,那怪鸟转头就俯冲而来,幸好春泥护花气劲替他挡了一挡。素来端雅的裴大夫顾不得满身凌乱,夺过他的桃木剑,反手就往空中掷去:“阿英!”

    除妖不似江湖厮杀,总得有道人寻xue、定魂、作法、断厄。前边两人拖着这妖怪,不过是为了燕小霞办妥诸事,此时只见叶英以心御万物为剑,并指稍抬,四周便生磅礴剑意,小小桃木剑化万千剑影,顷刻就要令鬼物魂飞魄散。

    然而怪鸟一击不成,既知在劫难逃,淡淡黑雾散逸,却现出位身着婚服的女子,模样不曾见过。

    “夫君……”她叫得哀婉,骷髅般漆黑空洞的眼里,好似还有情意:“夫君,今天是我们成亲的日子……”

    叶英再次轻叹口气。

    “别喊了。”大夫冷冷打断,“非是良人,不如放下。”

    说罢他转身,没去看剑雨骤落的一幕。身上披着的吉服红得浓烈,是方才那场艳俗戏幕最后留下的温度。

    “所以贫道前几天啊,是来来回回地跑。哎,才捋清楚,这从前有户人家嫁女儿怕闹婚,让女儿骑马先走,结果被山匪截去。苦寻几日不见,而后才听闻附近村中书塾曾半夜见过一个赤身裸体的女人从树林中跑出来,下身鲜血淋漓,舌头也断了半截,众人以为是山鬼便用石头砸死了。再去看,果然是那家人女儿。他们却不愿将其尸身带回,只潦草收埋在附近乱葬岗,男方也很快转娶了另一家。”

    燕小霞摇头,他不喜欢讲难过的故事,更何况面前两位江湖大名鼎鼎的前辈,惆怅多了倒显得自己没见过世面。“贫道还需在这里与村民做些交代,那老宅,村长答应我会修成个小庙,供奉那罗刹鸟,也算消了些此地累积的怨气。”

    “燕小道长有心了。”叶英点点头,身边医者直接掏了他荷包:“后续打点多有花销,该用就用,无需客气。松谦上次与我传信,说已随棋圣启程返回万花,也许不日就会路过此地,你若想,倒可以等上一等。”他想想又塞了瓶药与燕小霞。

    离开那山村后,叶英和裴元并辔而行。医者才得空把之前种种拎出来反思,想得愈发脸色郁郁,以致暂歇后不小心错翻上叶英的马,他愣住,却也没能下得去。

    拥住他的怀抱很小心,连透过来的体温都矜持得恰到好处。裴元没想过对两人间发生的微妙变化避而不谈,只是早知彼此症结没有解法。他忍着发烧的耳朵,与剑客的手指交缠,最终放松脊背,靠在身后那人怀里。

    “裴二。”叶英犹豫片刻,凑近他耳畔轻轻换了个称呼。

    裴元掀起眼皮瞪他,结果第无数次发觉徒劳无功。他心头正梗着,好在叶英只是与他亲近,不曾当真对他轻慢,细细品来也“嗯”了声回应。

    “我没事,只是得知前后因果……这世间,待女子未免太不公。若非想着阿岚身上有点功夫,我真是无法放心,等回到万花还是得再教她多修炼。”

    清楚了裴元所思,叶英也安心了些:“小妹十六岁那年独自离家,何尝不教叶某挂怀?神兵也好,武艺也罢,未能为她们尽数挡去风雨。却也想世道险阻,难道便因此囚困她们的翅膀?”

    “那也至少多除几个不义之徒!”裴元忽地恨声。医者少有戾气,内里嫉恶的性子难得显露,就让人想纵容。剑客不禁一吻点在眉心,就像点了大夫浑身的xue。裴元赶紧又把红透的脸埋回他颈窝里,嘀嘀咕咕:“回去得多和你们订几把赏善罚恶剑……”

    “如此甚好。”叶英扬了扬眉:“叶某也愿同先生,护这正道长存。”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