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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百零五章 俗不可耐大皇帝

    “朕泰安宫一年安保费就要花五十多万银,你当白花的?不必担心这个。”朱祁玉笑着宽慰了一句冉思娘,才笑着说道:“你慢慢收拾,咱先去京营了。”

    朱祁玉其实不太喜欢庆祝的热闹场景,总觉得这些热闹和他无关,他只是觉得吵闹,而且他这个皇帝在场,就像KTV团建领导在场一样,对所有人都是折磨,所以类似于大宴赐席这类的活动,朱祁玉多数都是过了九爵之礼后,便会起身离开。

    而这一次德胜门外北土城的庆祝活动,朱祁玉本身也没有多少兴致。

    但是礼部这次是精心准备过的。

    胡濙作为礼部尚书专门主持国朝祭祀庆典,他其实很早就琢磨出了陛下为何不愿意待在庆典上的原因,主要是就是太雅,陛下喜欢俗的。

    可是大宴赐席、国祭、太庙祭本身就是周礼,轻易不得更张。

    这么些年了,胡濙终于逮到了一个机会,准备给皇帝弄个俗的。

    朱祁玉这cao阅军马之后,稍微沐浴之后,就来到了北土城的五凤楼,准备过完了九爵之礼,就直接离开一如既往。

    朱祁玉落座之后,却没有等到九爵之礼,反而是等到了一场让朱祁玉绝对不会忘记的烟花秀。

    首先开场的就是地龙,一种绑着烟花的陀螺在太常寺的阵阵声乐之中,开始在土城外,带着尖啸声快速旋转了起来,数十个力士随着鼓点,将长鞭甩的啪啪作响,将陀螺抽打的越来越快,太常寺的声乐完全不像过去那种肃穆庄严,而是一种欢快的气氛。

    而闻讯而来聚集在北土城外等着看烟花的京师百姓们,也不住的欢呼,有些小孩子坐在父亲的肩膀上,大呼小叫,这一下子,便有了庆祝的喜悦氛围。

    “不错。”朱祁玉颇为满意的点了点头,过去的那些个礼仪繁琐不说,还带着一种暮气沉沉,仅仅以太常寺的声乐而言,庄严肃穆有余,可听起来还没军鼓听得振奋,这不是太常寺的罪责,而是这些礼仪本身就是如此庄严肃穆,暮气沉沉。

    在陀螺烟花燃尽之时,夜幕再次将城下笼罩在了黑暗之中,而后便是一株株的白金色的烟花树,在土城外不断的升腾着,朱祁玉看着面前的场景,想到了一句诗词: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而在不断升腾的烟花树下,一个个黑影一闪而过,在烟花熄灭的一瞬间,挂在城头上的数百盏石灰喷灯亮起,明亮的光线,将城墙之下照的亮如白昼,而这些黑影,在灯光之下,肃然而立。

    “牙旗兵?”朱祁玉看着这些人的打扮,讶异的说道。

    “陛下圣明。”胡濙赶忙俯首说道:“的确是牙旗兵,在战场上扛过旗的军士,共三百六十人。”

    朱祁玉每日cao阅军马,自然认得台下的人是牙旗兵,一杆杆的大旗在牙旗手中,如臂指使,随着鼓声的变化不断的变幻着,大旗翻转腾挪如同一片旗海,这些大旗在这些牙旗兵的手里、脚上、头顶变动,引得无数人的阵阵惊呼。

    朱祁玉丝毫不觉得百姓的惊呼有什么吵闹的地方,反而颇为喜欢这种俗不可耐的氛围,他就是个俗人,他看了片刻,终于看明白了这到底在演什么。

    正统十四年十月中旬,大明皇帝德胜门外上阵夺旗,这就是台下的军士们演练的剧情,象征着朱祁玉的明黄色龙旗大纛在旗海中格外的显眼,冲进了敌方的狼头大纛之中,杀进杀出。

    朱祁玉笑着对胡濙说道:“胡尚书,这军舞别开生面,可多少有些岁月史事了,朕可没有这等七进七出的本事,为了不添乱,冲阵的活儿都是卢忠干的,倒是后来压阵殿后这段,实在是朕当初骑术不佳,索性殿后了。”

    朱祁玉一直说卢忠有军事天赋可不是胡言乱语,德胜门外冲阵朱祁玉这个皇帝带头冲锋是卢忠具体指挥,而压阵殿后也并不是故意为之,战场上极为杂乱,电光火石之间,朱祁玉顾不了那么多,在战场上,他只想赢,既然落后就要殿后,这便是抵背杀敌的战友。

    “臣不苟同。”胡濙非常坚持的说道:“陛下亲履兵锋披挂上阵,冲阵敌中为真,这便不是臣胡编乱造,卢忠为陛下心腹,为陛下前驱,乃是臣子本分。”

    “陛下这索性二字,实属不易中的不易,这是军舞,臣认为符合事实又无篡改,并无不妥,陛下让臣改,臣也不会改。”

    胡濙是个谄臣,但同样是个非常严谨的人,否则也不能纵横朝野五十年,在明公的位置上一待这么多年,涉及到了皇帝的事儿,民间自然可以胡编乱造,可是胡濙不能,陛下在阵中就是在阵中,陛下在阵中是作为一个合格的军士,完成了战斗目标,这是事实。

    胡濙都快九十了,今天朱祁玉就是说破天去,他也不改,反正他大限也快到了,人走了,陛下再改,胡濙也不能阻拦。

    “那便如此吧。”朱祁玉笑了笑,最终不在这个事儿上纠缠,他继续问道:“这曲目康慨激昂,振奋人心,何人所作,叫什么?”

    胡濙面色犹豫试探性的说道:“是宫里的李贤妃所作,名叫《郕王破阵乐》。”

    朱祁玉一下子尬住了,郕王破阵乐,这几个字非常的合适,人物事件一目了然,可是历史上赫赫有名的《秦王破阵乐》那是李世民的专属BGM,朱祁玉对自己的军事能力很有数,他若是到了战场上,就是个放阴枪的战场老六,他面色复杂的说道:“朕以为不妥。”

    和李世民比军事,朱祁玉自然不会班门弄斧,可是比弄钱的本事,朱祁玉还是能较量下的。

    “臣也以为不妥,臣以为叫《郕王入阵曲》较为恰当。”胡濙立刻说道,君主之间比来比去,很容易让人误会,而且颇有些关公战秦琼的荒谬,这也是崇古的儒学士为何越来越迂腐的原因,他们奉若圭音的经典,都两千年了。

    改两个字,味道自然不同。

    “善。”朱祁玉颇为认可的说道,改改名不撞车就行,和撞衫一样,谁弱谁尴尬不是?

    郕王入阵曲,朱祁玉自知军事不能和李世民相提并论,那大明配叫这个名字吗?配舞这个大曲吗?

    大明当然配!

    李世民强是因为唐军强,唐军天下无敌,大明军就不是天下无敌了吗?大明军刚刚用彪炳史册的战绩,再次证明了,大明军强悍无比的战力。

    朱祁玉的目光回到了台上,而这三百六十名牙旗兵,已经舞完了旗,象征着瓦剌人的狼头大纛已经尽数伏倒,唯有朱祁玉的龙旗大纛,在阵阵风中,猎猎作响。

    而此时的音乐骤然一变,从康慨激昂,转为一种倾诉的低沉,而这站定的牙旗兵们,开始不断的锤击着手中的旗杆,应和着鼓点声乐之声,低沉的唱道:“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与子同仇,与子偕作,与子偕行。”

    “与子偕行…”

    最后这一个与子偕行重复了数次,直到声乐渐熄,这一句的声音越来越低,最终一片寂寥,北土城内外鸦雀无声,而石灰喷灯的光线逐渐柔和起来,照亮了一个个牙旗兵的坚毅的脸庞。

    “与子偕行。”朱祁玉的手有些抖,从兴安手里拿起了水杯,喝了一口,才算是定了定神,他的眼眶有些热,他有些触景生情,当年上阵夺旗的理由非常的多,有为了稳定军心,有为了巩固王位,更有破釜沉舟的窘迫,当瓦剌人把稽戾王的龙旗大纛竖起来的时候,大明的新皇帝朱祁玉能怎么办?

    干,硬碰硬,谁碰碎了谁,谁就是战场的赢家。

    可无论理由如何,他做的事,有人记得,而且谨记于心。

    与子偕行,便是景泰十一年来振武的真实写照,那个每日风雨不辍出现在京营大营的陛下,何尝不是在践行着这四个字?小张屠户一眼就认出了皇帝来,是结果,不是原因。

    这让朱祁玉感触良深,抵背杀敌,包含了太多太多的含义。

    “好,很好。”朱祁玉想了半天,才中气十足的说道:“赏!”

    朱祁玉的赏赐非常简单,作为俗人,他的赏赐就只有银币,朱祁玉也想不出赏赐其他的东西,赏别的因为是御赐之物,反而不好处置,赏银币,就不会有这个顾虑了,赏下去就是让受赏之人花的。

    石灰喷灯的灯光慢慢熄灭,而后黑暗之中传来了一声巨响,一个明亮的烟花升空,而后越升越高,高到尾焰都看不明朗的时候,在空中勐地炸裂开来,如同一道天幕一样的烟花在高空之中炸裂,照亮了大地,而后慢慢消散,在消散之时,另外一个烟花拖着尾烟升空。

    一共六十六响的十寸烟花弹在一声声的爆鸣声中升空,一场视觉盛宴在北土城上演,随之而来的是京师百姓的一阵接一阵的惊呼之声,而在番夷使者的台子上,这些使者不由自主的想到了一个问题,这么重的火药要是炸到了他们的头上,烟花弹里不是烟花,而是塞满了铁蒺梨,会是什么结果。

    朱祁玉看到了很有趣的一幕,大明的翰林们的表情是恐惧,没错,处于本能对巨大爆炸声和未知事物的恐惧,百姓们的眼神好奇,可是翰林们却害怕,这个画面,让朱祁玉会心一笑。

    身正不怕影子斜,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

    “果然,贵的东西只有一个缺点,那就是贵,这一万银六十六响,是真的漂亮,就是太贵了。”朱祁玉说了一句不合时宜的话。

    这么一句不合时宜的话引起了一个人共鸣,户部尚书沉翼一脸rou痛的下意识接了一句:“太贵了。”

    “是吧,咱也觉得浪费,日后十八响就够了,六十六响,还是有些吵闹。”朱祁玉捉摸了下,对着沉翼说道。

    沉翼眼前一亮,颇为认可的说道:“啊,对对对,陛下英明啊,陛下大驾玉辂是九、六、三,共计十八匹马拉动,这十寸礼弹,十八之数颇为恰当。”

    胡濙终于是忍无可忍,这十寸弹从批预算的时候,户部就跟守财奴一样,眼下两个户部尚书这般对话,简直就是在说胡濙尚奢,铺张浪费,说礼部在浪费国帑。

    胡濙忍无可忍,但还是忍了下来,毕竟面前这个抠抠索索砍预算的主儿是皇帝,胡濙低声说道:“陛下,不是这十寸弹一万银,是这场庆典一共花了一万银,这减到十八响,也减不了几个钱。”

    “啊,这么大的场面,就花了一万银?”朱祁玉一脸犹疑的问道:“这一万银能办下来这么大的事儿?”

    “倭银入明已有九年之久,但是我大明一银币仍兑景泰通宝七百七十文,这粮价物价,并无什么增长,陛下南巡不就是钱荒闹出来的冬序吗?这钱荒想根治,还是得钞法,钱法银币、景泰通宝再多,也只是缓一时。”沉翼适时的说起了户部念念不忘的议题,钞法。

    铸钱在工部的宝源局,而户部的宝钞局负责印钞,这个权力被工部、内署宝源局牢牢把控,户部当然要争,而且从来没停下过争这个权,钱粮本就该是户部管理才是。

    朱祁玉又仔细询问了一下这物价,才发现,景泰元年的物价和景泰十一年的物价,并没有如他预料的那样,随着倭银入明高企,反而稳定下来,景泰元年豪奢之家一桌酒席二银极为豪奢,景泰十一年,二银置办酒席也是顶格豪宴。

    大明就如同一头饕餮一样,无论多少银币、通宝,都如同石沉大海,引不出太大的波澜,大明对银子的渴望无穷无尽。

    朱祁玉能够理解这种现象,毕竟他还欠着一笔巨债未还,那就是沐阳伯金廉在世的时候,就提出自洪武元年至正统十四年这八十年未曾大规模铸钱的债,朱祁玉也没有太好的办法,只能再苦一苦倭国了。

    “那两万银遴选秀女,还是多了些。”朱祁玉和沉翼说完了这物价,满是感慨的说道。

    胡濙眼前一黑,这不说还好,一说陛下又要砍预算了,胡濙对陛下是真的敬佩,内帑库藏是物理意义上的金山银山,可是陛下锱铢必较的模样,仿佛内帑一文没有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