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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辩】三千宇宙(四)

    广陵王蓦地睁眼,已经是在书房内,脚边卧着同样转醒的绣球。

    她回来了?头还有些胀,昏死过去之前听见了师尊的声音,应当是左慈带她回来了。她晃了晃鸢的身子,对上那双清澈的黄瞳——已经不再是碧色。而左慈侧卧在桌案上,无论她如何摇晃都不见醒……

    “唔……”

    身后传来男人沙哑的闷哼声,她转过身去,看到了缓缓从地上坐起来的青衣文士。

    她不断地回溯、死去……都是巫子之力牵引着她,穿梭于一个又一个宇宙。巫子之力……广陵王宛如抓住了浮木,抽出佩剑抵住男人的喉咙,厉声质问:“是你!你是何人,对师尊做了什么?!”

    男人尚未从眩晕中缓过神,疲惫地后撤一点,剑锋紧贴着他的皮肤,分毫不差。

    “跟我无关……我什么都没对他做。”他倦倦地呼出一口气,道,“在我的宇宙里,你不是已经知道我是周瑜,是你的兄长了吗?呃——”

    锋芒在他的喉间划破一道浅浅的刀口。

    “来人——”

    “别叫人!想想,我是你兄长,如果让别人知道你不是真正的世子……”

    “……对。”她颔首,扬起手,“仔细想想,是得找心腹来灭口。”

    “……再等一下!你不想救他了吗?他已经开始仙解了,时间不多了!”周瑜看了一眼左慈,抬手压下剑柄。

    左慈裸露的肌肤果然正在变得透明,本就如雪的肌肤越发苍白,仿佛能透过光,如碎冰将融。

    “我们无数次的回溯,扰乱了某种因果,影响到了现世。”周瑜不动声色地推开剑刃,缓缓解释道,“就好像只要拨动一点因果,你在其他宇宙就不是广陵王。”

    “会变成其他身份,或根本没有存在过。师尊逐渐消失,是因为这个吗?”

    “让左慈从凡人成为仙人的因果断裂了。没有成仙,就无法存活至今。”周瑜点了点头,“他的存在会被这个世界抹杀。如果修复因果,也许就还有机会……”

    “若不能呢……”她有些焦急。

    “有个风水不错景色秀美的墓地,报价大概是……”

    尚未说完,广陵王冷冷地剜他一眼,道:“不管怎样我都要试一把,我要去救他。”

    周瑜静静地望着她,像是纠结了许久,终于叹出一口气。他已经是强弩之末,傩之力的发动并不顺利。周围升起白雾,将她包围,缓缓吞没……

    她落在一处完全陌生的地方,周身没有人影,只能从高空中隐隐听见周瑜模糊的声音。

    “你落到哪里了?能听见我的声音吗?”

    不确定周瑜能否听见自己说话,但别无他法,她依旧朗声答道:“不知道……是完全陌生的景物,根本不知道这是在哪!”

    “左慈应该就在你附近,找到他,确保他能成为仙人!你的时间……”

    声音戛然而止。

    模糊扭曲的声音渐渐消散于云端,无论广陵王再如何呼唤,也得不到周瑜一丝一毫的回应。她环顾四周,只见一片荒芜。

    不远处,两个血迹斑斑的身影倚在一处。她走近一些,对二人的模样毫无印象,地上的人浑身浴血,伤得似乎很重。

    “太子……请……服下它……”

    身着羽衣的青年声音断断续续,举着什么东西。

    她顺着声音看去,睁大了双目,那是……

    华袍的少年面色苍白,倒在他的怀中,不发一语。

    “求你服下它!这是我的仙胎!它能……咳咳……保全太子的性命……太子……”青年依旧劝说着。

    “吾不想再逃了……老师……吾累了……”太子面容哀戚,奄奄一息。

    “不逃了!太子,吃下它,然后我带太子归隐避世,再也不回来了!”青年振振地道。

    “吾……我真的累了……浮丘老师……”他几乎要合上眼,“不要……再管我了,放我……走吧……”

    “太子……?姬晋殿下?姬晋!姬晋!!!”

    不知看到了什么,浮丘浑身震颤,哀鸣一般反复呼唤他,却再得不到回复。

    广陵王同样浑身颤抖,面色戚戚。她从未见过这样的左慈,总是浑身素白的师尊此时依旧是乌发,雪白的道袍也变作了褴褛的锦衣。明明是同样的面孔,却因为生动的表情而显得稚嫩青涩。

    那是一个极其悲伤的表情。

    他死不瞑目,双眼圆睁,麻木地看着苍穹。

    瞳孔一点一点涣散……

    终于,她压抑不住喉间翻涌的哀伤,失控地哀嚎:“师尊……”

    “你是谁?”浮丘终于注意到广陵王的存在,充斥红血的眼睛注视着她。那双属于仙者的瞳孔,像是能够彻底看穿她的魂魄。他的语气已经恢复了平静:“我见过你,但我不该在这里见你。你不属于这个宇宙。”

    她从剧烈的震撼之中回过神来,忆起方才左慈对他的称呼。

    “浮丘……你是隐鸢浮丘?发生了什么?按照史书,姬晋不是应该成仙的吗?”心头的困惑如断线的串珠,一个接一个落地,“他为什么放弃了活下去……”

    她走上前,小心翼翼地触摸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庞,触手依旧冰凉,却毫无生机。

    看出她面上的哀恸,浮丘没有制止她的动作。

    “心如死灰,所以不愿再留了。他受了好多苦……你……会知道的……”浮丘抬手掩面,闷闷地咳嗽起来,嗓音虚浮,“我……也要坚持不住了……必须有新的仙人,压制灵山底下的……咳……咳咳!”

    仙人冰凉无力的手堪堪握住她,不等她再发出疑问,白雾倏然腾起聚集。

    “我相信你!我用最后的力量送你回去!去救他!”

    浮丘的声音被白雾抹得缥缈空灵。

    他几乎是声嘶力竭地喊道:“告诉姬晋,齐后是幕后黑手!一定要告诉姬晋!”

    “等等——”她惊呼一声,面前的光影迅速倒退,最后停滞在半空之中,尚未意识过来便已从空中坠落。

    砰——

    穿着宫装的少年被她压倒在地,水蓝色的裙摆下露出层层叠叠的锦色布料,与一张怯生的脸。乌发凌乱,柔软的脸上被她压出一片红痕。

    “师……尊……?”广陵王惊道,“是师尊……师尊!!!”她握着左慈的臂膀打量几番,又拍了拍自己的脸,自言自语一般:“你没事……你没事……”

    左慈见她此种情态,满眼懵懂地挪远了一些。但是衣摆还被她压着,布料在移动下绷紧了,他只得乖乖地坐住,不动了。

    广陵王哭笑不得,心底痒痒地,朝他伸出手:“师尊,你听我说……你先过来一点呀。”她拉起左慈的手,后者拼命地摇起了头,整个人窘迫成粉白色,连连挪远。见他躲闪,她只好言简意赅:“总之我是来救你的!你一定要吃下浮丘的仙胎!”

    “浮丘老师?”听到熟悉的名字,他终于松动一些,依旧困惑,“鲜苔?请问,淑女是……”

    她正要多解释几句,身后拥上来乌泱泱的甲兵,举着武器围住她。话到了嘴边,全都变作了苍白无力的辩驳:“师尊你听我说,我不是袭击者,你有危险,我是来……啊!”

    甲兵不由分说扣押住她,欲将人送至审问处。

    左慈……不,姬晋与她素不相识,完全不信任于她,见此情形也只是别开了眼,在宫人的搀扶下站起身。

    她绝不能在此处,就这样被带走,沦为阶下囚……

    广陵王挣脱禁卫,扯下腰间的组玉佩,高高举起。

    姬晋投来的目光变得讶异。

    那是左慈的心爱之物,他交与自己时说那是他母后之物。姬晋一定能认出来的!

    果然,姬晋的表情再次好奇起来,向她走近一步,低声道:“好像是母后的组玉佩,怎会在她手中……”

    “太子,接住!”

    此法有效,广陵王高高举起手,手中的玉佩被投掷出去。姬晋望着玉佩的眼神懵懂,想要伸手接住——

    咚。

    玉佩正正砸中了他的印堂,姬晋随即仰倒,昏了过去。

    “……”一片寂静。

    “太子受伤了!”

    “有刺客!!”

    东宫正殿内坐满了太子的门客与幕僚,浮丘护在姬晋身前,看她的眼神格外戒备。

    浮丘身后,着绯色宫装的姬晋越过老师的身影,偷偷朝堂中看过来。她笑盈盈地望过去,后者却如受惊的鸟雀,飞快缩了回去。

    她携着先王后的玉佩,自称来自广陵国的广陵王。她对此朝所知不算多,先前并不清楚西周是否有广陵,此言一出,满座哗然。他们显然未曾听说过广陵。原本形势还算可控,可待她说出玉佩是太子亲手赠与自己之时,席间的窃窃声便压不住了。在座的都是太子门生,太子从未出宫,又何谈与她相识?众人皆是勃然,有甚者拍案而起。

    广陵王看向浮丘与姬晋,他们同样是满脸莫名,显然没有关于现世的记忆。

    无人能替她作证,又只好顺势而下,暂且稳住局面。于是,她改口自称广陵君,出身的氏族与先王后交好,而玉佩是在前来觐见太子的途中在道旁拾得的。既已谎称自己受先王后托梦,前来洛邑探望太子,她又只能于情急之中拿出带在身上的心纸君,递至堂上,充作献礼。

    姬晋好奇地捏起纸人,可纸人软软绵绵的,失去了左慈的仙力支撑,俨然是普通的纸片。

    她无奈地看着师尊向心纸君伸出手,低声笨拙地问好:“午安,心纸……?午安?……午安?唔……”

    身侧的浮丘变了脸色,目光迅速在她与心纸君之间转动,紧接着,心纸君在姬晋掌心站了起来。心纸君自然不可能凭空动作,广陵王看一眼满脸淡然的浮丘,心下了然。

    “多谢广陵淑女。我……不,吾很喜欢。”姬晋捏着纸人,笑得很开心,“淑女远道而来,舟车劳顿。请凭贵卿之礼,入东宫寝舍休息。”

    她总算是应付过去,有一个能留在宫城内的身份了,正松下一口气,又被浮丘喝止在殿外无人处。

    “莫要试图影响这里。”浮丘有仙力傍身,能看出她并非属于此处,只警告她。

    广陵王摇了摇头,解释道:“我不是想伤害他。我来这里,是为了救他。”

    闻言,浮丘依旧面色不变,只说:“改变时序,容易弄巧成拙。”

    她担心此处的浮丘将自己强制送离,急切地解释日后姬晋并未吃下他的仙胎,枉死一场。

    “不要再说了。”浮丘打断她,语气严厉,“不要说任何未来的事。你这样做,只会让更多的因果断裂。”

    “可是有一句话,是未来的你让我转达的,‘齐后是幕后黑手’。”她摇了摇头。

    浮丘听完,露出了然的神色,敛目自嘲:“原来会这样……可是有什么用呢?那孩子是不会相信的,没有用的。”语毕,他不再多言,径直转身离开。

    归鸟掠过檐沿,不见了踪影。

    锵、锵、锵。

    广陵王面色阴沉地握着一柄匕首,手中磨刀的速度愈来愈快,刀刃与磨石摩擦,发出尖锐刺耳的声音。

    白日里姬晋约她在廊下谈话,她趁机警告姬晋齐后将加害于他。

    怎料此时齐后尚未受封,甚至尚未怀孕。听闻齐夫人会诞下一子,晋为王后,姬晋毫无忧色,反而有些兴奋。广陵王怎么也无法将此人与现世的左慈联系在一起,后者淡漠胜霜雪,几乎是无所不知无所不能。而此时的姬晋看起来傻傻的,甚至单纯得有些过头了。

    思前想后,指望姬晋自己提防齐夫人是不可能的了,还是得要用礼崩乐坏的乱世手段才行。她趁白日探查到了齐夫人的宫室,现在只差一柄利刃。

    杀了齐夫人,一了百了,师尊就没有其他竞争者了,顺利继位,再成仙……不,干脆顺手把天子也杀了,让师尊直接登基。最好再探查一下有没有掌权的宗亲、王叔、权臣之类的,全都杀了!让师尊顺顺利利地……她蹲在光线昏暗的屋内磨着刀,胡思乱想。

    “淑女,广陵淑女。”

    她慌乱地起身,将短刀藏在身后。

    “淑女在忙吗?”姬晋踏入门内,并未看清她在做什么。

    她摆了摆手:“不忙。”

    姬晋原是找她有事的,却见她举起的手心里沾着朵朵血花,变了脸色,道:“你的手流血了。”

    那是被匆忙藏进袖子里的短刀划破了手背,她已经将刀藏在了木案底下,随口道:“没事,被木刺扎伤了。”

    “刚好,父王赐下了齐地的香草药,能当香薰,也能医治外伤。”姬晋从怀中拿出一个玉盒,淡青色的药膏弥漫着清淡的香味,很简单的配香,“吾悄悄从内府带了些出来给你……恰好用得上。”

    他隔着衣袖握住广陵王受伤的那只手,指尖沾了药草,研究该从哪里开始涂药。“从这里……这里……”姬晋低喃,意识到自己握着她的手,头越来越低,脸也越来越红。说话的声音越来越轻微,逐渐消失。他整张脸都烧红了,抿着唇说不出话,但又想说话,看起来要急哭了。

    见状,广陵王伸出另一只手,捏了捏他的脸。姬晋被捏得颤了一下,瞬间抬起头,懵懂地望着她。她不过忍不住掐了一下,雪白的面颊上就印下了一层淡红色的掐痕。师尊的脸好软……水蜜桃糯米团一样的手感。

    "我、我先告辞了!淑女早些歇息!"姬晋如临大敌,松开她的手,起身离开。

    根本顾及不到什么尊称了,姬晋扭头跑开,但因为宫装太厚迈不开步子,他只能小碎步快速挪走,左右摆动,很像绣球。

    今日大雪,天子设宴。万舞有奕,阖宫欢愉。

    广陵王坐在姬晋身后不远处,不动声色地往面前的碟子里撒盐。这还是前几日师尊偷偷递到她手里的,将布袋子交给自己的时候神色紧张、小心翼翼。她也是才知道东周的餐食竟然这么难吃,对师尊又生出几分怜悯。

    正开着小差,听得主座上的周灵王提及自己。

    “寡人听说太子身边多了一位广陵君,听说十分有趣,今日可在宴?”

    她用余光看向姬晋,后者以袖掩住下半张脸,用眼神暗示她。广陵王这才施施起身,应下话。

    “真是奇特的女子装扮,阿齐,你见过吗?”周灵王笑着说。身侧的华服女子摇了摇头。她容颜并非如何惊艳,却清雅淡然如白雪水仙。那便是齐夫人,也是浮丘口中未来的齐后。灵王似乎对她很满意,准许她留在东宫,又状似随意地道:“入春后,齐夫人封后,宫廷内一定会有很多宫务,需要准备礼仪祭祀。”

    闻言,广陵王蹙了蹙眉,只有姬晋露出惊讶的神色:“封后……?齐夫人要封后了?”

    礼官尚未布告天下,因而许多人都不知道齐夫人有孕之事。齐夫人前日梦见有白鸟入怀,次日医官就诊除了孕相。

    姬晋毫无危机感,笑得纯良:“真的吗?恭喜齐夫人!”

    只有她无奈地抚了抚额角,面色凝重。

    宴席散后,外面再次飘起片大的雪花。广陵王陪着姬晋步回东宫,宫内一片祥和。

    忽然,一名面生的宫人喝住二人,献上齐夫人赠与二人的礼——是一对玉杯。

    姬晋单纯,接过两只杯子,捏在手中举到她面前,欣喜地问:“你喜欢哪个?还是都喜欢?”

    受不了!真的受不了!师尊怎么傻傻的……广陵王内心咆哮,只面不改色地说:“先验一下。”

    “这应该是真的玉。”姬晋答道,会错了意。

    “……我不是说验材质。要验有没有毒害、是不是什么会被人发难的紧要物件。”

    “将心比心,齐夫人若知道自己一片心意被人这样对待,一定会难过的。”

    广陵王无语地盯着他,冷冷地说:“她再过几个月就住进你mama的宫殿穿你mama的礼服打你mama的儿子了。”

    她已言至此,姬晋依然面色不变,笑得温和。他转了转已经被指尖染热的玉杯,道:“但她并无失德之处。她出身高贵,谨遵礼仪,是个很好的人。”他在这个时代完全没有经历过宫变和战争,自然无法想象认知之外的东西。甚至可以说,这里的大多数人都纯洁如白雪,所有人都被礼乐秩序保护着,没有经历过丑恶。作为先王后的独子,姬晋从出生到现在,身边全是美好的人事物,没有感受过伤害、恶意、杀气、阴谋、背叛,完全的纯善,什么杂色都没有。

    她从苍生倒悬的乱世来到这里,自然也只能用乱世的手段救他。

    大概是姬晋也感受到她的情绪,二人沉默片刻。

    “太子,我有东西落在宴席上了,得回去找一下。”她转身。

    “吾派人帮你找!”姬晋伸了伸手。

    广陵王摆手拒绝,摸了摸袖中的短剑,看向后方的殿门。天子和齐夫人还在里面。

    “请你先回东宫,不要和浮丘离太远。我……呃……”

    然而她尚未迈开步子,面前就弥起了nongnong的雾。

    已经不是第一次回溯了,她自然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只是现在还不到时候……至少等她先除掉齐夫人……广陵王扶住发胀的额,强烈的眩晕感令她不自主地俯下腰。

    她神色有异,姬晋只能急忙慌地凑上前来扶住她:“淑女?广陵淑女?你还好吗?”

    抽离的感觉越来越明显,她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越来越轻……这场回溯马上就要结束了……

    来不及了……她虚弱地摇了摇头:“我没事,我要离开了……”

    姬晋甩了甩袖子,抬头张望寻找附近空闲的宫人:“你脸色不好,吾召医官来——”

    广陵王拽住他的一摆,将人拉住,目光前所未有的严肃,凝视着姬晋,道:“没有时间了!听我说,你一定要记住小心齐后,千万。”

    闻言,姬晋急急地点了点头,想要上前扶起她。

    可是怀中的人已经一把将他推开,转身跑开。身边顷刻间弥漫起越来越浓的白雾,将她渐渐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