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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结化解

    

死结化解



    兰家的墓园前全都是人,却无人敢上前。谁也不敢拿性命开玩笑。

    祠堂之前,猛虎环绕着兰窈,兰窈傲慢地扬起她的头颅,她坐在一只花豹的背上,虽然口中不断渗出鲜血,却还带着心满意足的笑容。她审视着台阶下一层又一层的人群,哈哈大笑:“蠢货!永永远远地守护丹枫山庄吧,永永远远地守护兰家人!”

    早几个月前,应妙月诊断出她的身体内不知道是哪个贱种下的毒。毒药叫什么来着?折骨惊?来自西原。当时云露宫来的乡巴佬医生说她是吉人天相,就算深中奇毒,也无可畏惧,兰窈便时常那么安慰自己。

    只是翁秋暝死后,不知道她是哪根筋不对,她的身体时常会有某个部位传来剧痛。兰窈的痛觉一点也不发达,她都觉得难忍,那恐怕就真的命不久矣了。

    她有一次不慎划开了手指,流出的血都是黑的。兰窈还看到自己的皮肤下青筋都在发紫发黑,就在兰携葬礼的时候,她照了镜子。

    兰携将藏经楼的钥匙放在他的鹰舍中,兰窈将普通平凡的剑砸开,里面有一柄细长光滑花纹复杂的密钥。

    毫不犹豫,兰窈将密钥吞了下去。异物的吞入,加速了她肠穿肚烂的过程。可是她的死亡也够快活的,她看到那么多人失望至极的表情,还看到石不名心死如灰的神态,她够本了。

    甚至,她看到了死而复生的小曦。兰提是唯一能进入猛虎捍卫的范围的人。那么多人都在台阶下,一步都没有往前。

    石不名再看到兰提的背影,她摸了摸自己的耳朵,他的剑那么锋利。

    兰窈朝他摇头:“不要再过来了,尸体也是有毒的,连我脚下的土地都会有毒呢。你们要重新刻牌子供奉了。”

    武林盟众人听了往后退了一步。兰窈的血滴到花豹的口鼻上,可怜的野兽,顷刻毙命了。兰窈坐在野兽的尸体上,她伸手接住一片雪花。

    纹尺带着兰拣天枢过来,她终于看破了天意,绝处逢生的卦象往往是险象环生的。

    只是兰窕惊慌失措地抱住纹尺:“jiejie,jiejie!”

    兰窈口中的黑血越来越多,兰提往后退了退。他有很多话想说,却发现他和兰窈从来都无话可说。

    兰窈大概也发现了:“你是不是因为我往你书包里放赖皮蛇,所以一直这么讨厌我?”

    小时候的事了,原来她还记得。

    兰窈看了看天:“那我也不会道歉,我就是这样的人,天生的。”

    妙月赶来时正看到兰窈咽气,兰窕又轻声呢喃了一句:“下雪了。”

    血落眉间朱砂痣。

    兰提想去扶她,可是她脚下的黑血越来越多,连她身下的花豹也是有毒的,老虎们敏感地弹开了,它们再护主也有本能。

    有武林中人见老虎们还算精神,竟然大胆去触碰兰窈的尸身,他想剖开她的尸体取藏经楼的钥匙!兰提尚未出手,那人已经倒在毒血泊中。老虎仰天长啸,一拥而上将触碰主人尸体的陌生人撕咬开,而后绕着圈看守兰窈。猛兽们一只接一只地倒下了,他们也成为这毒阵的一部分。

    这一招致命毒计,只属于兰窈。

    将来哪怕她在此变化成白骨,藏经楼密钥也早已浸泡过她的血rou,且在尸身腐烂时毒上加毒。谁拿走藏经楼密钥,都要立刻毒发身亡。怨毒的诅咒来自西原,现在化成盘绕在丹枫上方的乌鸦与蝙蝠,黑翼的不祥之物纷沓而至,路过在高处观望着的云露宫前辈。

    有经验的云露宫老者见证过或者听说过丹枫山庄的凶名,时常背水一战穷途末路,可总是绝处逢生石林生花。

    兰提走下台阶,面向众人道:“你们谁还有兴趣,我愿意接你们的剑。”

    他身后是毒气森森的尸身之阵,越过兰窈是供奉了密密麻麻灵位的祠堂,最新的一个牌位属于兰携,再往后就是初冬的墓园了,兰启为长眠于此。

    此时此刻,他很难不想起对祖先发过的誓言,对父亲的承诺,以及对未能力挽狂澜的后悔与不解。他是怎么一步一步走到现在的?

    兰提的剑本能般出鞘了,他了解这些人的武功。

    谢公刀,弯钩月一般的武器,这时候需要兰提的剑像孤魂野鬼一样游荡,拳拳爱子之心说一万遍都不会换来感谢。兰提踢开谢流栾。

    桃源剑?又是你们啊,还没有丢够脸吗?兰提总觉得这些人的脑袋里炖着一锅guntang的糊涂粥,就和他脖子里溅出来的血一样guntang。

    来了一个小门派的掌门,此人什么都精益求精了,可是太小家碧玉。兰提想让这个出剑过于秀气的掌门明白落井下石也只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四周乱成一团,可众人很有默契地远离兰窈的尸体,离得越远越好。祠堂的檐角翘起,上面栖息着虎视眈眈的乌鸦和蝙蝠。妙月和这些生灵对视,只觉得什么东西刺破了她的预设。她脑子里响着一个词,鸣石之声,鸣石之声,鸣石之声。坚硬的神谕几乎要将她的剑势顶破,妙月时刻关注着兰提的动向,他目前来说十分安好。

    石不名眺望着远处的塔尖,那高耸入云的藏经楼剪影多令人心动啊。她在丹枫地牢的日子里,时常做梦,她总以为自己醒了,其实还是没有醒来,她总是梦见兰启为羞赧的容颜,以及她当时奋不顾身的大汗淋漓。又一次大汗淋漓后,兰提呱呱落地。她还没适应这个身份呢,怎么大家都恨上她了?怎么又所有人包括她的儿子都爱上了越辉生那个女人?梦中的人总像隔了一层纱一般,但是石不名却很清楚,她就是恨着当年的自己,她为什么,到底为什么做了那些事?

    四周变得越来越安静,死的死了,逃的逃了,残兵不成气候,石不名孤身一人站在廊下,她知道,此时她必须做个决断。她的计划是失败了没错,丹枫有咽气了可又起死回生的本领,她不要与天斗了。她大概是必死无疑了,死前她一定带走兰提,兰提是她身上掉下来的rou,是她的所属物。

    她眼尖看到了赶来的胡笳:“胡笳,助剑!”

    妙月眼看着石不名石胡笳逼攻兰提,她听到石不名绝望的声音:“孽种!商艳云给你父亲下药,你居然和商艳云的女儿厮混在一起,你违背了对我的誓言不说,你恐怕也对不起兰启为的牌位,对不起他的坟茔吧?”

    石不语刚被女儿救出来,趁机就想逃跑,兰拣却拦住了她:“你要去哪啊?”

    石不语捡起一柄武器,她自然也不是等闲之辈,她活了四十年,双刀狠辣,兰拣与其应对,石不语却更着急想走了:“我只是想不老而已,我从头到尾没参与jiejie的计划,你们为何不肯放过我?”

    妙月惦记着鸣石之声,也绝对不能让石不语走,她意识到,死结就在这里,哪怕兰提提前突破,已经全心全意,可是死结也还在这里。

    鹤林宫主已经回归云露宫宫主的身份,旁观武林争斗,轻易不要出手,但他终于听出了奇怪的地方。石不名的意思是,商艳云给兰启为下药?

    妙月拖住石不语,石不语亟不可待,却又插翅难飞,她无奈地朝jiejie和女儿狂吼:“非要争这些干什么?什么血海深仇,什么自由尊严,我通通不在乎!你们害死我了!”

    石不名无暇理睬她,她只管盯死兰提:“应妙月是你父母终身仇人的女儿啊,你但凡还有一点礼义廉耻,都该跟她一刀两断!”

    妙月瞥向兰提,兰提还是不想伤石不名的性命,他迎战多时,受伤后体力消耗极快,他一边退让,一边回应石不名的诘问:“母亲何时把我当你的儿子?用时就想起来,不用时就搬出这许多说辞!”

    石不名更勃然大怒,她铁了心要带兰提上路,哪怕其他丹枫弟子的剑架到喉咙上了,她还是不肯屈从:“你是我的,你这条命都是我的!三月十七我痛苦分娩,我九死一生!兰提啊,你永远欠我一条命!”

    鹤林终于明白了,他终于想起这一切的诡异之处了。

    鹤林的嘴唇动了动,而后为商艳云辩解道:“漱泉夫人,纵然艳云仙子这一生作恶多端,她独独不可能在这件事上害过你!”

    所有人都看向鹤林,妙月趁机按倒了石不语,石不语猛烈地挣扎起来。

    妙月只听到鹤林道:“妙月啊,你记不记得我跟你说过,你有个死在襁褓里的哥哥?”

    妙月点了点头,可是这跟她和兰提的死结有什么关系呢?

    男婴不能作为欲女心经传人,所以商艳云疏于照管,这个刚刚来到世上的婴儿也就因此殒命。但他不是随随便便就来到这世上的,他有他的母亲。他也是九死一生生下来的孩子,他的母亲在生养他的时候也没有三头六臂。

    “根据兰公子的出生之日推算,那个可能的下药日期和你哥哥的生日重合啊。当时要么你母亲即将临盆,要么刚刚生产完虚弱无比,要么正在痛苦分娩,她哪来的心思给兰启为下药呢?”

    鹤林说完后,妙月的脑子里忽然有一声清晰的玉器碎裂声。鸣石之声这四个字的神谕,也不再纠缠她了。

    商艳云不可能出没于石不名痛苦一生开端的那个夜晚,那是谁提供的情花毒?

    石不语被妙月按在地上,她大胆地扫视所有人:“是我啊,怎么样呢?”

    “我想要容颜不老,所以我和商艳云做好朋友,很难理解吗?”

    “启为发现我练欲女心经,恨不得杀了我,是他先悔婚啊。可是漱泉山庄与丹枫山庄联姻板上钉钉,启为不愿意受这种奇耻大辱,可他又想要春涧心法。”

    “我趁艳云怀孕,偷了她的情花毒交给启为,他是怎么用的,我就不知道了。我走得冠冕堂皇,他被我抛弃,好不可怜啊。可是他知道原因,我也知道原因,我答应他这辈子都不回中原,但是我好想回来,我好想回来找艳云继续学欲女心经,那怎么办?那只好送启为去死啊。”

    石不语先看胡笳,她也被蒙在鼓里。她一生都在为这个自私自利的母亲奔走,胡笳的嘴唇哆嗦了一下,她暂时没听懂。

    石不名伫立在原地,一动不动。但是,商艳云这个理所当然的凶手,居然是子虚乌有的。一切都是一桩冤案,一切的开端是兰启为自己给自己下药。

    妙月只管看着兰提,她几乎不能呼吸。

    兰提看向手中的剑,就像在梦中,他举起剑捅穿他的喉咙。他现在也该这么做了。

    他的父亲,他威风凛凛的武林盟主父亲,就算会作恶,也是枭雄,就算是伪君子,也有风度。可是现在,兰启为只是一个处心积虑的强jian犯。他是强jian犯的儿子。

    兰提心中的神像轰然倒塌,他再次看向手中的剑。

    妙月猛摇头,她顾不得按住石不语了,她要立刻阻止兰提。

    妙月的脸上有温热的血,她颤抖着回头看,石不语当场毙命,兰提下手干净利落。

    兰提此时只管抱住妙月,他颤抖着,他轻声道:“我感觉我此时已经不属于人间,可是……我舍不得你。”

    哪怕神像轰然倒塌,哪怕亦正亦邪的父亲从未存在,哪怕兰启为是个彻头彻尾的小人,哪怕兰提这一生都在蒙骗中度过,他还是贪恋人世,他还是舍不得应妙月。

    妙月听到他融在雪中的悲鸣,她拍了拍他的背:“我们会永远在一起的。”

    “兰提,相信我。”

    这是月老亲自牵的红线,这是神仙选下的混乱鸳鸯谱。

    他的人生是一团腥风血雨额的乱麻,而她的人生却曾经注定在云露宫平淡终生。谎言被风卷成誓言,眼泪一定会在真相大白的时候熔断他的生命,她在原定的轨迹里,大概只能是一个目瞪口呆的看客吧。

    但是她被莫名牵扯进了他的人生,她努力地把泥泞中的人拽出来,她竭尽全力,就在她真的不知所措,真的筋疲力竭的时刻,甚至是她都替他绝望的时刻,兰提挣扎着,将缘分的红线重新牵到妙月的指尖。

    他的眼神,分明是想告诉她:无论从前如何,以后,你是我唯一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