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这是最后的机会了,祁进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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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进头痛欲裂。 他游魂一般跟在苏无因的身后,进入满眼素白的凌雪主阁。“啪嗒”一声,是垂落下来的孝布将他绊倒、重重摔在地上,可别说过来搀扶的人了,就连回眼看的都没有几个。 所有人都在忙着自己的事。 凌雪阁内热闹得井井有条,弟子们则冷静地各司其职,仿佛正在进行的这场丧事,没有给活着的人留下半点儿不适的痛楚。哪怕死去的人,是所有凌雪弟子都万分敬重的吴钩台台首——姬别情。 祁进突然很想笑。十数年前的种种记忆走马灯似的在脑中闪过,最终定格为姬别情痛悔万分的憔悴面容。 他也似乎总是这种神情。 祁进因西京事变日夜难寐时,为他寻来安神软玉的姬别情是这种神情;祁进无法忍受凌雪阁血腥任务最终出走时,追至纯阳与他交战的姬别情是这种神情;祁进得知吴钩台要清缴李林甫残部,特意赶来助他一臂之力,却亲眼看到姬别情在包围圈中摇摇欲坠时—— 拼命喊着“进哥儿快走”的他,仍旧是这种神情。 而后来究竟发生了什么,祁进其实已经记不大清了。上官博玉说他身上林林总总不下几十道贯通伤,能侥幸活着回来便是命大;饶是有凌雪阁秘药吊着,他也将养了好几日才能下床。后来他就听到叶未晓偷偷对高剑说,他那时候意识都完全模糊了,却依旧抱着尸身不肯撒手,谁敢靠近,就一链刃挥过去。 ——鹤朱早在打斗中断了,他拿的自然是焚海。凌雪阁的独门兵器在他手中如臂使指,凛凛生威至普通弟子都莫能近,直到苏无因匆匆赶来将他打晕,怀中的尸身也被安置在主阁之内,只待停灵三日后即可下葬。 可这场丧事,却不该如此cao办。 姬别情自己并非张扬的性子,吴钩台的使命则要求所有身处其中的人必须足够缄默,最好苦病无人问,生死无人知。祁进不明白苏无因怀揣了怎样的计划,竟然在阁内斗争愈发趋于白热化、朝堂目光也都聚向这柄血腥利刃的微妙时刻,公然违背凌雪阁里最重要的一条原则。 难道这位在凌雪阁内呆了大半生的老人也觉得,自己谨慎终生的爱徒该在人生的最后一刻,由着乖戾的性子肆意一回?毕竟他生前也曾那样不顾一切地打上华山,要将纯阳真人的小徒弟抢回自己身边? 祁进没有去问。 苏无因一直不喜欢他,他知道。就像他离开凌雪阁去纯阳求药的前夜,当他看着姬别情熟睡时的面容,也曾经那样痛恨过苏无因。那股恨意是如此地没来由,却教他日夜不得安宁,在纯阳落满厚雪的深夜里辗转反侧地咬着牙恨。 他恨他为什么要将姬别情带回凌雪阁,为什么要教他情可杀人、凌雪中人需断爱别情,为什么要让他爱热闹、好说笑的大哥过上这种隐姓埋名、刀头舔血的日子。 他恨到几起杀心。 而苏无因大抵是知道祁进这股恨意的。是以直到现在,两个同样失去生命中格外重要的人相对而立,苏无因却依旧对祁进视而不见。他固执得像个闹别扭的稚童,视线自然地穿过祁进——仿佛压根没看到这站了个人,手掌却安慰地拍拍正跪在堂前的高剑。 的确,高剑这几日比祁进累得太多。 从眼睁睁看着姬别情死在他面前,祁进的身体就完全垮了。撑着他抱住大哥赶回凌雪的那股精气神儿,也在看到素白灵堂的那一瞬间,就尽数散了个干干净净。 可这么重要的后事总得有人cao办。于是出头的就成了作为晚辈的高剑——无论是从祁进这边论,还是按照和叶未晓的关系,他都得当仁不让地站出来。邓屹杰自然也来了,却整日窝在厨房不出来,只是枯对着炉火柴锅、片刻不停地为他炖煮养身的羹汤。 却只是煮了倒,倒了再煮。 祁进没有任何吃东西的兴致,自姬别情死后,他几乎水米不打牙,只是浑浑噩噩地塞着上官博玉开的药丸。药汤他也不肯喝,邓屹杰那口永远炖煮着的、咕嘟咕嘟冒着热气的砂锅,让他不合时宜地想起眼下灵堂里大把无声燃烧着的线香。 直冲屋顶的袅袅青烟呛得他闷闷欲呕,供桌前琳琅满目的丧幡灵牌、供果鲜花则晃晃悠悠地在眼前直飞。祁进干呕了两下又开始低咳,直咳到最后,眼前都一阵阵发黑,整个人虚弱地伏在地上。 他失去了意识。 *** 再醒来时,身边空无一人。 外边的天色已经很昏沉了,几颗黯淡的星子簇拥着泛红的月亮。可祁进再定睛看去,却发觉月亮还是好端端地挂在那里,在这座分外雅致的小院里洒下淡银色的辉光。 而这月光朗照的院落曾经属于姬别情。 姬别情。一念到这个名字,祁进的心脏就开始不自觉地抽痛。他好像永远都在和他错过。他错过了他为凌雪入死出生的一年年,错过了他历尽艰险成为台首的那一刻,错过了在刀剑丛中救他的最后瞬间,现在又错过这一场同他告别的葬礼。 ——也或许他本来就该错过。 灵堂中苏无因那审视疏离的神情再度浮现在祁进眼前。这并非在这漫长的近二十年时间里,他首次对祁进视而不见;他也绝不是偌大的凌雪阁中,唯一一个会这般冷眼对他的人。 毕竟所有人都不明白,为什么姬别情会对他那样执着,执着到将全部好友同僚的劝诫都弃之不顾,就仿佛除了凌雪阁与李唐大业,就只有祁进在他心中至关重要。 是以在姬别情去世的这段时间里,他们格外默契地将祁进排除在外,不让他经手任何与葬礼有关的事,却又心照不宣地在各处默默关照:有人奉上合口的饭食,有人煮好养身的汤药,有人会在他昏倒后将他送回房间,盖好被子。这所有的态度冰冷又怀念,理所当然得就好像…… 好像祁进不过是一件被姬别情留在世间、又无声地游荡在凌雪阁内的苍白遗物。他们尽可能地对祁进施以收容、保护、照拂,只是为了从他身上汲取微弱到几不可察的、姬别情曾经活过的证据。 而现在,这件漂亮的遗物抬起脸。 映入眼帘的是天边血红色的月亮。这弯泛着不详光晕的月轮教祁进蓦地想起姬别情的衣角,那冰冷的、鲜艳的、在凛冽黑夜中破碎的…… 所以他该走过去。 这是最后的机会了,有个声音在祁进心底冷冷地说。可他需要什么机会?祁进的头又开始疼,唯有心底那个声音依旧在不停地絮絮叨叨,去吧,去墓林看看,说不定能解决你一直以来的疑惑—— 祁进跌跌撞撞地走在山路上。 他这几日总是手脚酸软,走不了几步路就会莫名摔倒。上官博玉只说心为情志、神为身主,猝逢大变后产生此种情况相当正常。可曾经凌雪阁里的第一刺客、后来闻名天下的纯阳紫虚子,竟在亲眼目睹大哥的死亡后,连自己的身体都控制不了,这简直荒唐到了令人捧腹的地步。 祁进不明白为何会这样。他向来不是因情乱志之人,甫得知姬别情死讯时,心中的仇恨更是远远大过痛楚。他完全明白姬别情到底因何而死——哪怕他向来嘴严,祁进也能猜出凌雪的敌人究竟有谁——神策军、李林甫、狼牙叛逆、吐蕃贼子…… 而自己会同他们一一清算。 他甚至早就做好了当众向苏无因请罪领罚、再朝阁主祈求重回凌雪的准备。可现在,他还靠什么回凌雪为大哥报仇?就靠这走不稳的路、拿不住的剑和竭尽全力挺起又无力颤抖的腰背吗?祁进握紧手中长剑,任凭苍白的脸被路边横生的枝条打出显眼的血印,却不避不揩。发黑的腥血沿着绽开的皮rou流下,在愈发冰寒的空气中缓慢地凝固在面颊上。 于是祁进这才发觉,周边的温度已然越来越低了。 就在他走近墓林的这短短时间里,山上竟然冷到了可怖的程度:祁进口鼻间哈出的气带着明显的白霜;方才打到他的那根树枝掉到地上,在切口处凝出一层剔透的银壳;朔风刮动,不但卷起不多的苍翠树叶和祁进猎猎的衣袍,也将那根被冻到酥软的树枝吹成粉末。 这违反常理的一幕并没有在祁进心头掀起太多波澜。他依旧走在逼仄的山路上,任由不知从哪而来的雾气一拥而上,将他整个人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 他只是想到姬别情。 这潮湿冰冷的雾气带着股奇怪的铁锈味,让祁进莫名就回忆起许多年以前。当初他们还在一起,而只是个普通杀手的姬别情身上,也总带着这种半是血腥、半是金属的腻人甜香。 祁进深深地吸口气。 口鼻间充斥着的香气让他不自觉地沉迷其中,甚至有种重新回到姬别情怀中的诡异错觉。这当然并不正常,可他此刻不想清醒。因为愈是沉沦,心底的那个声音就越清晰——祁进现在听出来了,那分明就是他的大哥。月光照耀下的惨白雾气也极尽扭曲,在他眼前组合成姬别情哭泣的脸:那是怎样一张满是鲜血与泪水的脸,却那般焦急地叫着他的名字…… 祁进走得越来越稳了。 在雾气遮掩下,来往扶灵的凌雪弟子们完全看不到他,只是哆哆嗦嗦地抱着胳膊,同面无表情的祁进擦肩而过。他们也没有发觉,不知何时起,凌雪阁的墓林中竟多了个抱膝坐在树下的瘦削身影。 那身影并不动弹。 呆坐在那里的模样好似石头,黢黑的眼珠也完全不转,唯独一呼一吸间吐出长长的气息,才教人明白,这原来是个还有知觉的活人。 他就那样一动不动地看着雾气遮掩下的幽深墓林、参天大树上用红绳悬挂着的腰牌和安静地收敛起羽翼不声不响的鸟雀。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不仅鸟雀,连身边的野虫也不再鸣叫,于是祁进低头看去,映入眼帘的却只有大片长在地上、开得糜丽又死寂的彼岸花。 这种光秃秃的花朵向来不是祁进的心头好,却是所有凌雪弟子公认的吴钩台象征。从前姬别情常来华山拜访,身上就偶尔会挂着些红艳艳、血丝一般的花瓣。 可那些脱离枝干的花朵,没有哪丝像眼前这些—— 它们摇曳在腥臭血红的雾气中,开得那样肆意明艳,就好像吸取了某个人全部的生命力。祁进觉得眼睛都被扎得生疼,视线微微偏移,又看到在树下摆着的鲜亮供果。 同样是勃勃生机的模样,却更让祁进打心底觉得恶心,竟是条件反射地想要呕吐。耳边更是不时回荡着姬别情切切的声音,这虚幻的动静本该能让他榨取几丝欢喜;脑海中片刻不停的嗡鸣却不让他安宁。空荡荡的胃袋带来阵阵灼烧的痛感,酸液不时向上返至喉管,让祁进不时干呕;早已愈合不再流血的伤口则开始死命挣动,提醒祁进自己的存在。 身周的所有都让祁进焦躁万分。 他无法自控地握住自己的胳膊,刚开始只是想以暴力保持自己神志清醒,后来却不自觉地越抓越深,在苍白的皮肤上留下道道绽开的血痕。耳边姬别情琐碎的声音好像也变得越来越响亮焦急,直吵得祁进头晕脑胀地发狠,将伤口抓挠得能看到嫩红的筋膜和其下隐约可见的玉白色骨头—— 但这可怖的伤口只让祁进觉得痛快。 或者说在这撕心裂肺的剧痛中,他竟觉出几分许久未有的、尘埃落定般的妥帖:为什么当初死亡的偏偏是大哥?为什么自己不能知道得再早一些、赶路再快一些、剑再稳一些?为什么杀掉所有敌人后,他唯独没注意到背后射来的那支带毒的袖箭? 从醒来后,当然没人问过他这些问题,凌雪阁中人知道祁进愿意冒着累及纯阳的风险出手,就已经表现得不胜感激了。祁进却总觉得自己做得还不够,每时每刻都在自我拷问,用内疚做凌迟自己的私刑。 而某个声音终于开口阻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