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骨ro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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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那年除夕夜之后,几乎每个大小节日,黑金都会到明辉苑去,有时留下吃顿饭,有时坐坐喝盏茶,偶尔抽不开身,也会谴照月来传个话送些点心。 只除了那一年的中秋。 十五月圆,偏偏这天落了大雨,乌云将天空遮蔽得严严实实,一丝月光也无。 雷声滚滚,伴着道道闪电,一场暴雨下得肆意,豆大的雨滴噼里啪啦不要命般往地上砸,哪怕是二人对坐,也几乎听不清在说些什么。 鎏金坐在门口,看外头的瓢泼大雨,刚开的花在风雨里瑟缩强撑着,最终却还是零落成泥——雨这么大,他想着黑金应当是不会来,却又不免失望,于是又想着万一呢。 风凉了起来,他咳了两声,正打算回房了,却突然听得雨里有人叫他,抬头一瞧,是照月。 只见照月匆匆忙忙的,也顾不得自己身上湿淋淋的,面上似乎很是急切:“质子殿下,我们殿下今天且来不了了呢。” “这种天气,不必非要折腾一遭的。”鎏金还想招呼他进来喝杯热茶,却被照月打断了:“不是,我们殿下他......” 鎏金见他面色有异,果断起身去取自己的外袍和伞:“我同你去瞧瞧。” 他步履匆匆跟着照月来到黑金宫中,却并未瞧见黑金人影,照月领着他到了卧房,指了指一旁的衣橱。 这衣橱空间似乎格外大,门上雕着镂空的纹路,很是精致的模样,鎏金只觉得奇怪,心里似乎隐约预料到什么,面色不善地上前两步,轻轻将门拉开了。 果然,黑金正抱着膝盖蜷在里头,头靠在里侧,安安静静的,像是睡着了。 “照月,不是说了别管......”察觉到有人开门,他睁开眼睛,看到鎏金的一瞬间,蹙起了眉头,“你怎么来了?” 他似乎是觉得自己语气有些古怪,又问了一句:“这么大的雨,你怎么跑过来了?” 鎏金没说话,一撩衣摆,弯腰钻了进去,坐在黑金对面,坦然道:“担心你,过来瞧瞧。” “我没事。”黑金似乎有些疲惫,又靠着衣橱闭上了眼睛,有些前言不搭后语的,“好久没下过这么大的雨了。” 鎏金没说话,由着他有一搭没一搭地低声讲。 “我小时候怕打雷,有一次半夜下暴雨,就抱着枕头去找我母亲。” “我不知道别的母亲都是怎样的,或许应该会抱过来唱支歌哄一哄?可她绝不是那样的母亲。” “只因为父皇曾说过喜欢稳重勇敢的孩子,她将我撵出去,关进衣橱,让我就这样一个人呆到不害怕为止。”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明明已经决定不再听她的了。”黑金长叹了一口气,像是有些哭笑不得了,“到头来她没有关我,我却自己把自己关起来了。” “可是现在我进来了。”鎏金摸了摸他的头,“这已经不是当年的那个牢笼,我也在这里,所以,多待一会儿,也没什么关系。” 眼前昏暗一片,只有几道暖色的烛光透进来,黑金看不大清鎏金的脸,但却奇异地感到一丝安心,风雨被牢牢挡在外头,这一方让他曾经觉得痛苦压抑的空间,如今竟成了小小的避风港。 他握住鎏金微凉的手,贴在自己脸侧,接着又摸索着贴过去,很轻、很轻地在他唇边印下了一个吻。 鎏金记不清那之后又发生了些什么,大抵是风雨太大受了凉,自他从黑金宫中回来就开始头疼脑热,在床上整整躺了两日才缓过劲来。 病中总是易多思,鎏金浑浑噩噩躺着,脑袋里乱七八糟的,仿佛回到了八岁那年,依旧浑身浸在冰冷的池水里,他痛恨自己虚弱的身体,痛恨抛弃自己的父母,他内心里无时无刻不在燃烧着愤怒的火焰,然而他其实明白,在这愤怒的背后,自己仍旧渴望着被爱。 于是他又想到那个精致的衣橱,两个人相对而坐,自己冰凉的掌心触碰到温热的脸颊,而后蜻蜓点水般的吻落在唇边。 他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鎏金想,他不知道我究竟是谁,是什么样的人,来这里有着怎样的目的。 可是我知道。 外面传来交谈声,似乎是黑金来了,正询问他的情况,可他突然觉得困倦至极,用棉被将自己牢牢裹住,翻了个身,闭上了眼睛。 这之后一阵子,鎏金都称病不出,甚至把来探病的黑金拒之门外——他不知道自己怎么做才是对的,生平第一次有了逃避的念头。 凉国的密信来了几次,鎏金照旧传些半真半假的消息回去混淆视听。 然而有一天,另一位久候不至的客人,突然上门了。 “他为什么会送你来?”打扮依旧艳丽的女人坐在离他最远的椅子里,说话时甚至没有抬头看过来一眼。 鎏金则定定瞧着她与自己三分相似的眉眼:“我以为你至少会装模作样地问一问,这些年我过得好不好。” “他为什么送你来?”一向面带笑意的贵妃此刻竟有些咄咄逼人,只是重复着方才的问题。 “和你一样。”鎏金倒了杯茶,放在她面前,“可以为了谄媚送上自己的女人,再送一个无关紧要的儿子,又有什么奇怪的?” “这么简单?”女人显然不信。 “那要什么样的理由你才会信呢?”鎏金看着她,笑着轻飘飘道,“我想见见自己的生身母亲,这个理由够吗?” “啪”地一声,斟满热茶的瓷杯被狠狠打翻,跌落在地毯上滚了几滚,只留下一片湿漉漉的痕迹和隐约的热气。 女人双目圆睁,似乎被那句回答激怒了,丢下一句“本宫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便一拂衣袖,匆匆离开了。 鎏金垂头,看着自己手背上被茶水烫出的一片红痕,脸上的笑容终于荡然无存。